第十章 胡服風暴 第六節 我衣胡服 我挽強弓

九月底,當趙雍馬隊回到雁門長城時,趙軍截擊胡人的大戰已經結束了。不出趙雍所料,果然只是堪堪打了個平手。樓緩稟報說,依照事先謀劃與備兵之精細,本當大勝一場,給胡人一次重創的,可結局竟是損兵三萬餘殺敵三萬餘,喪失了這次好容易捕捉到的戰機,當真不可思議。近百年以來,中原各國與匈奴胡人交戰的最大困難,便是難以在適當季節適當戰場捕捉到胡人主力並與之決戰;往往是屯兵兩三年,也截不住胡兵一支超過萬人的部族大軍;你要狠命猛追,他便無影無蹤,你要回軍駐屯,他便疾風般殺來,若不預先埋伏,你便是尾追而去也是無法堵截得住。惟其如此,一次能截住三胡六萬大軍的戰機,當真是可貴之極。樓緩精心籌劃兩年,出動了全部十萬大軍埋伏,分明是將三胡大軍分割在了岱海西部峽谷,可最後竟讓三胡在大軍重圍之下強行突圍而去,實際便是白白喪失了這次數十年不遇的良機。樓緩痛心自責,敵入重圍而去,大將無能之罪也,請君上治樓緩以正法度!趙雍卻是默然良久,突兀問道:「此戰之後,胡人至少三五年不敢大舉進入長城,可是?」「該當如此。」樓緩謹慎道,「林胡舉族不過六十餘萬人口,成軍精壯不過十餘萬,一舉喪師三萬,當是前所未有之重創,幾年內斷不敢進入長城深掠。」

「如此說來,還可做得一件大事。」

「君上何意?」突然,樓緩覺得國君想得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樓緩,馬奶子工效如何?」趙雍莫測高深地一笑。

「大好!」樓緩頓時來了精神,「軍糧省了一半,牝馬也有了用途,連雁門關民眾都有了事做。兵士出長城根本不用再帶軍鍋刁斗,只兩袋馬奶子三塊醬牛肉,便是三日軍食,當真利落也!」

「如此說來,胡人尚有堪學處了?」

「上天造物,原是互補而成世事。華夏有所短,胡人有所長,並非怪異也。」「好!」趙雍雙掌猛然一拍,「好一個『華夏有所短,胡人有所長』!但有這番見識,樓緩堪當大任也!」「君上,」樓緩困惑地笑了,「這是你的話啊?」

「噢?我的話麼?」趙雍哈哈大笑,「我看還是你的話好!便是你說的了!」「君上之意,莫非要舉國都喝馬奶子?」

「如何?舉國都喝馬奶子?」趙雍更是笑不可遏,「樓緩啊,你想到爪窪國去了也。舉國都喝馬奶子,你卻從哪裡生出千百萬牝馬來了?」「倒也是。」樓緩依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君上總是有所謀了?」

「知我者,樓緩也。」趙雍慨然一歎,突然卻神秘地湊近樓緩耳邊,「我想在趙國行胡服,興騎射,你道如何了?」「行胡服?興騎射?容我想想!」樓緩思忖一陣,「君上是要在軍中推行胡服騎射,還是要舉國胡服騎射?」「你說呢?」

「軍中易為,舉國難行。」樓緩思謀道,「軍行為制令,國行為禮俗。衣食住行,衣為文華禮法之首,只恐非朝夕所能做到也。」「樓緩,且不說難易與否。」趙雍面色肅然,「你只說,趙國何以不能強兵?岱海之戰,何以林胡能以六萬兵力突破趙軍十萬之重圍?趙氏軍爭起家,卻何以百餘年不能以軍爭震懾天下?趙國朝野尚武,卻何以今日四面邊患壓頂而來?趙國騎士號為華夏猛士,卻如何連林胡少年也贏他不得?」一伸手,趙雍在帳鉤上拿下馬奶子皮囊便是一通猛灌,一陣粗聲喘息,趙雍才漸漸平息下來,將這次林胡之行對樓緩細細說了一遍,末了道,「諺雲,有高世之名,必有遺俗之累。若一味固守華夏文華禮法,何來因世之變?變則強,不變則亡啊!」樓緩本是士子入軍,文武兼備,雖然算不得天下名將,卻也是頗為難得的兼通之才。趙雍一席話與林胡一番故事,聽得他恍然大悟,頓時明白了國君這番謀劃的來龍去脈,思忖之下,竟是大為感奮,慨然拱手道:「君上目光高遠,洞察時弊,臣以為大是!」「好!」趙雍慨然拍案,「我等思謀一番,便回邯鄲。」

「大軍交於何人?」

「廉頗。」趙雍沒有絲毫猶豫,「此人老成勇邁,攻雖不足,守卻有餘。當得胡人三五年,便是大功一件。」「廉頗所部正是趙軍主力,君上此斷甚明。臣這便去部署。」樓緩轉身大步去了。這一夜,樓緩的將軍幕府徹夜燈火。五更時分,便有一支馬隊飛出雁門關,在霜晨殘月中兼程南下了。回到邯鄲,趙雍第一件事便是下詔擢升樓緩為國尉兼領官帥將,加爵上卿。樓緩自覺岱海之戰有失,回邯鄲本想自請貶黜而後輔助國君處置實際軍務,不想突然擢升國尉且加爵上卿竟一時成為重臣,不禁便有些不安,連忙進宮惶恐辭謝。趙雍卻是微微一笑:「樓緩第一個贊襄胡服騎射,豈非大功?岱海武戰有失,邯鄲文戰補過。趙雍所望,豈有他哉!」樓緩頓時恍然,明白這是國君要他在這場胡服變俗之戰中將功補過,心中雖是沉甸甸地卻也是感奮異常,立時慨然拱手道:「樓緩原是邊將,對胡服之變體察猶甚,願為君上折衝周旋,雖斧鉞加身而無悔!」趙雍目光頓時閃亮,卻又喟然一歎:「胡服之變,非為趙雍一己之利,實是邦國安危之大計。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覆巢之下,又豈有完卵了?」樓緩不禁面色一紅:「君上有此公心,臣深為愧疚也。」趙雍便是一笑:「你只說,此事當如何發端?」樓緩略一思忖便道:「胡服之變,難在廟堂宗室貴胄。臣以為:當從明銳重臣發端。」

「第一人?」

「肥義。」

「如何入手?」

「肥義忠直,君上當直言不諱。」

「好!」趙雍一拍手,「所見略同,我便有底了。」

次日清晨,肥義奉詔匆匆進宮。自從任上卿爵位的左司過以來,他已經是可以無須稟報而徑直入宮的幾名重臣之一了。他知道國君的軍旅習性,穿過前殿便直向湖邊的高飛林而來。趙國人鍾愛白楊,卻將白楊叫做「高飛」,又叫做「獨搖」。無論是田野村疇還是宮廷園囿,但有樹林處,十有八九都是挺拔的嘩啦啦白楊。依趙人說法:白楊勁直,堪為屋材,折則折矣,終不屈撓。邯鄲宮中,除了後宮一片僅有的松柏林,便到處都是這嘩嘩白楊林。目下已是十月之交林木蕭疏,黃葉落地的白楊林便如一片叢林般的長劍刺向天空,淡淡的秋霜晨霧之中,便見林中閃動著幾個靈動矯健的紅色身影,恍如一團朦朧的火焰。憑著多年的戎馬生涯,肥義一眼便看出這幾個身影正在練胡人搏擊術,而其中一個身影便是國君趙雍。胡趙夙敵,趙軍中原本便有胡人教習胡術,以使趙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國君好武,練習胡人搏擊術也是事屬尋常。然則漸行漸近,肥義卻有些驚訝了——趙雍竟是一身短衣窄袖的胡服,與三個不時嗚哇幾聲的胡人武士在徒手搏擊。胡人武士以三敵一,雖則稍佔上風,卻也總是無法擊倒堪堪自保的趙雍。肥義本是邊軍老將,徒手功夫也是頗有名望,一看便知三個胡人武士非但功夫真實且絕不是陪練做耍,而是真正的使出全身技藝要制服趙雍。當此情景,縱是趙軍之猛士,也只堪堪抵得一個胡人武士罷了,便是肥義自己也決然當不得三個胡人武士如此夾擊,而趙雍竟能自保不倒,當真不可思議!國君絕非以武技見長之人,如何驟然間便是如此了得?思忖之間,肥義咳嗽一聲便走進了白楊林。

「好!今日到此為止。」趙雍一步跳出圈子,將臉上的汗珠子一抹一甩,便笑著說了一句,「我還是落敗了,來日再練。」「不!」一個精瘦黝黑的胡人武士紅著臉高聲道,「主君才學了二十天,便抗住了三隻林胡獵豹,不是敗了,是勝了!」「打不贏便是敗了,管他一隻三隻了?」趙雍在衣襟上一抹汗又一拍手,「只穿這身胡服,我便省卻了多少絆扯?知道麼?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為那寬袍大袖練得。」那三名胡人武士尚在愣怔,趙雍卻已經拿起了掛在白楊枯枝上的斗篷:「肥義,走了。」肥義一路走一路思忖趙雍方纔的話,縱覺得趙雍似有言外之意。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為寬袍大袖練得!此話雖則並非恰如其分,然也不能說是誇大其辭。那騰挪展轉,那輕身功夫,那騎射必先整衣的程式,若非自來是寬袍大袖,便實在可以大大縮小幅度甚或可以不做。否則,胡人匈奴戎狄等等一班異族,搏擊武技未嘗不精,為何偏偏都沒有如此一套規矩法則?其中原委,能以「蠻夷」二字了結麼?那麼,國君是不滿寬袍大袖了?不滿又當如何?今日身穿胡服是一時興起麼?不對——「我的上卿,你愣怔個何來?茶涼了。」趙雍叩著書案笑了。

「啊,一時走神,君上鑒諒。」肥義連忙一拱,便席地坐在了對面案前。「肥義啊,這茶卻如何?」趙雍竟笑得有些叵測。

「好茶好茶!」肥義連忙啜得一口,卻頓時驚怔,「這是甚茶?馬奶子了!」趙雍哈哈大笑:「老邊將了,馬奶子又不是沒喝過,叫個甚來?」

肥義兀自喃喃笑道:「胡服,馬奶子,胡人武士,老臣卻是雲山霧罩了。」「肥義有鍛金火眼之號,能雲山霧罩了?」趙雍笑著向後一招手,「樓緩國尉,你便出來了。」隨著話音,樓緩便從高大的木屏後走了出來,向肥義一拱手,便坐在了趙雍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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