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胡服風暴 第四節 茫茫邊草 雲胡不憂

秋風蕭瑟的時節,一支商旅車隊轔轔駛進了河內郡東北端的安陽要塞。

安陽原本是魏國城邑,叫做新中。白起奪取河內郡,秦國便將這座要塞改名為安陽。這安陽正在洹水南岸,北出洹水百餘里便是邯鄲,歷來都是魏趙秦韓通商之樞紐,自然也是兵家垂涎之關梁。這支商旅進了安陽便安下了大本營,專門做起了販馬生意。戰國之世,河東汾水地帶的駿馬很是有名,被天下呼之為「趙馬」。趙馬雖則不如陰山胡馬那般雄駿高大,卻是個頭適中奔馳耐久,很得中原各國的青睞。不出戰馬的江南吳越楚三國,更是以大量買趙馬為急務。這支商旅人楚語楚衣,顯然便是楚國馬商。旬日之後,這支商旅便分做三路進入了趙國:西北路河東,東北路邯鄲,北上一路竟直奔雲中九原。進入趙地,這三路商旅便星散流雲般化開,滲到趙國的角角落落去了。過得不久,便有絡繹不絕的駿馬從趙國進入安陽。奇怪的是,馬商但入安陽,卻從來不住楚國商社,而總是住進靠近官府驛館的一家小客棧。每到夜晚,這些馬商便必到驛館,而驛館的燈火也便常常通夜長明。住得三兩日,馬商們便又北上了,一旦回來,又是如此。倏忽之間,這支商旅便在安陽駐紮了兩個春秋。

兩年之後的中秋,秦昭王會同丞相魏冉並一班重臣在章台舉行了秘密朝會,議題竟是只有一個:聽上將軍白起通說趙國詳情,議定對趙長策。秘密會商整整進行了三日,末了秦昭王竟是慨然一歎:「若非趙雍心血來潮,大秦國便真正難過也!」終於,趙國二十餘年強大的面紗被揭開了。

趙國的強大,還得從趙雍即位說起。

這趙雍,便是後來威名震動天下的趙武靈王。趙雍即位時,正是秦惠王十三年,也就是秦國稱王的那一年。趙雍之勇略,原本便為列國所知,惟其如此,他的即位便為天下矚目,各國都忐忑不安的注視著趙國。然則,一年一年的過去了,趙雍卻絲毫沒有動靜,一直到了第十九年,趙國依舊在沉沉大睡。其時燕昭王任用樂毅的變法強燕已經開始,秦昭王也已經從燕國回秦即位,齊國已經成為不可一世的超強戰國。當此之時,秦國主少國疑似乎已經黯淡,楚國懷王昏聵已無伸展之力,魏國萎靡不振,韓國堪堪自保,唯餘燕齊趙三國大有變數。然則,趙雍十九年沒有響動,誰還能將趙國再放在心上?要說春秋楚莊王初期沉淪,也不過十年不鳴,而後便是一鳴驚人。趙雍果真勇略,何至十九年不鳴?要將一個十九年默默無聞的戰國君主看作深謀遠略,任誰都會不可思議的。大戰連綿,爭端迭起,十九年踏不進中原一步,指望天下正眼看你?於是,列國便漸漸有了公議:趙雍庸才,原是天下人走眼也。公議瀰漫,眾口鑠金,戰國目光便齊齊的聚向了齊燕兩國,對趙國竟是不屑一顧了。

然則,恰恰便在這第二十個年頭,趙雍竟使天下轟然炸開!

哈哈,趙雍智窮才竭,竟要沐猴而冠穿胡人衣裳了。還要學胡人輕兵騎射?甘心做胡人子孫算了,當真華夏恥辱也!一片嘲諷戲謔嬉笑怒罵,列國君臣竟連正經評議一番的心思都懶得去花,誰卻要去循戰國之例派出特使探察了?於是,一場後來使天下戰國目瞪口呆的巨變,竟是在任誰也不在意的情勢下悄悄發生了。

事實上,趙雍從一即位便開始了異乎尋常的謀國奔波。

趙肅侯留下的趙國,是一個內憂外患交相迫的危邦。先說這外患。全局看戰國之世,可以說沒有任何一個大國沒有外患。然則基於地緣存在的獨特性,外患的嚴重程度卻是有巨大差別的。譬如秦國,秦惠王之後,西部北部的戎胡之患便大為減輕。在秦昭王奪得魏國河內郡與楚國南郡,又大力反擊北地、上郡的匈奴胡人部族之後,秦國的外患幾乎全部消除,所有的對外大戰都是基於大爭天下而發。南部楚國在吞滅吳越之後,外患便只有西北的強秦與東北的齊國。濱海之齊國,西有宋國魯國薛國衛國等小邦隔開中原大國,也只有與北燕南楚互為外患而已。中原腹心的魏韓也只有秦楚齊三大國構成外患,卻沒有北地胡患。縱是燕國,在燕昭王平定遼東之後,東胡之患也全部流竄轉移到了趙國頭頂,燕國的外患也只有齊趙兩個夙敵了。

惟有趙國卻是特異,非但有中原戰國的大爭外患,亦有中原各國已經消除或大為減輕的胡患,當真可說是外患層疊!具體說,這時的趙國北有三胡(東胡、林胡、樓煩),西有中山與強秦,東北有老冤家燕國,東有咄咄逼人的強大齊國,南有同根相煎百餘年的魏韓兩國,實在是強敵環伺危機四伏。而在所有的外患中,北地胡患對趙國威脅最大,以天下棋語說,便是「急所在胡」。其所以如此,在於秦國強大之後,將西部戎狄的「不臣」部族與北地、上郡的遊牧匈奴以及林胡樓煩已經全數驅趕出境,這些戎狄匈奴胡人部族便聚集於陰山草原及其東北部大漠,佔據了包括九原、雲中在內的廣闊地帶,直接壓在了趙國雁門要塞的頭頂。與此同時,東胡部族在丟失遼東根基之後,也遷徙到西北草原大漠,壓在了趙國正北的代地。然則,更急迫的還是趙國的兩大胡族夙敵——林胡與樓煩。林胡也叫做澹林,是長期遊牧於雁門關北部山地草原的強悍部族。樓煩則是長期遊牧於秦國上郡與雁門南部山地的強悍部族,丟失秦國上郡根基,便舉族北遷到趙國代地雁門之間,與林胡一起構成了趙國的肘腋大患。其所以是肘腋大患,便在於這林胡樓煩有一個共同處,便是精於騎射動如颶風,經常出其不意地攻陷城堡掠奪財貨人口牛羊馬匹,偏偏卻是極難捕捉,即使費盡心力咬住了也無法給予重創,更不用說聚而殲之了。趙國其所以始終在北邊駐守十萬大軍,且始終無法將這十萬大軍投入中原爭霸,根本因由便在於強大的胡患始終不能稍減。趙國其所以民窮財竭,極大的原因便是三胡部族經常的閃電式的掠奪。就大勢而言,這時的趙國邊患實際上便是整個華夏的邊患。換句話說,就是西北兩方之遊牧部族,自春秋以來對整個華夏的威脅,此時都聚集到了趙國頭上。

單有外患還則罷了,凝聚朝野全力反擊便是。偏偏趙肅侯之後的趙國又是世族分治山頭林立,凝聚國力卻是分外艱難。更有特異處,趙氏部族在春秋晉國時期便是天下赫赫大名的領軍部族,幾乎是代有名將精兵,更在長期抗禦胡患中形成了世族獨自成軍的傳統;三家分晉之後,趙國朝局的變動便瀰漫出一種強悍的國風——以各方軍力強弱定權力格局,政變殺戮之頻仍居列國之首,國君稍弱便有傾覆之危!歷經趙成侯、趙肅侯兩代,雖則稍有好轉,但依然發生了幾次大的軍爭式政變,最慘烈者便是趙雍親自發動的剿滅叔父奉陽君而還政於父親趙肅侯的政變。政變但起,便難禁殺戮。那次殺了叔父奉陽君合族三千餘口,留下的朝局創傷猶在。未及理順,父親趙肅侯便撒手歸天,國政裂痕直是烏雲壓頂,趙雍如何不憂?當此之時,又何敢輕動?

如此這般,便是年輕的趙雍所要面對的嚴酷格局。

即位後的次日夜裡,趙雍獨自駕著一輛四面垂簾的緇車來到將軍肥義的府邸後門。肥義是趙肅侯的能臣幹員,年逾五十,官職卻只是一個五大夫爵位的邯鄲將軍。趙雍做太子時便以肥義在邊地的軍中實力為根基,發動了對奉陽君的滅門奪政之變。按理說,肥義功勳顯赫當大為擢升,可趙肅侯卻偏偏一直沒有晉陞這個實力派老臣,肥義竟也絲毫沒有怨憤之情,依舊忠於國君,不黨附任何世族山頭。對新君趙雍的夤夜密訪,肥義也沒有任何驚訝,只淡淡一笑,便將趙雍領進了書房密室。

「邦國危難,請將軍教我。」趙雍便是深深一躬。

「君侯在上,安敢言教。」肥義扶住了趙雍坐入案前,自己卻依舊站著,「肥義姑妄言之,君侯姑妄聽之。趙有三難:朝局不安,中原虎視,胡患壓頂。臣以三策對之:柔韌安內,示弱中原,力除胡患。如此做去,若得大局安定,再圖一展抱負。是否可行,君自定奪也。」雖則謀劃如故,卻隱隱然透著一種局外人的淡漠。

趙雍雙眼炯炯發亮:「將軍為國之長劍,可否為趙雍制衡朝局?」

「但在其位,必謀其政。」肥義神情肅然。

趙雍哈哈大笑:「國之利器,自當高懸於廟堂之上也!」

次日朝會,趙雍立即當殿下詔四道:其一,將軍肥義著即爵加上卿,擢升左司過兼領柱國將軍,職司糾察整肅國政,右司過兩臣著肥義舉薦定任;其二,中府丞周紹擢升太子傅,輔佐太子趙章修習國事;其三,趙禹、趙燕、趙文為博聞師,訾議國政;其四,朝中凡八十歲以上之老臣,皆受「國老」名號,每月由國府致禮撫慰,可隨時進言督察國政。

四道詔書一下,大臣們竟是百味俱生莫知其所。這設立司過大臣並命肥義領職一事,世族大臣們便是惴惴不安。且不說這肥義本來就是個唯國君馬首是瞻的硬骨頭,僅做了個柱國將軍就敢突襲攻滅手握重兵的權臣奉陽君,世族大臣們已經是如芒刺在背了;如今肥義竟驟然爵加上卿,頭頂上再有兩級(侯、君)便到人臣之極!加爵還則罷了,肥義畢竟也是赫赫名臣,趙肅侯未加重用本來就是留給趙雍的,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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