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胡服風暴 第二節 趙奢豪言 險狹斗穴勇者勝

秦軍快速東出的消息傳到邯鄲,趙國君臣雖然大出意料,卻也沒有慌亂。在趙國君臣心目中,很是清楚吞滅中山國的利害關聯,所以多年來只是不斷蠶食中山而不做滅國大戰。迄今為止,中山國已經只剩下不到十座城池不到五百里地面,趙國才決意一舉滅之。發兵之前,惠文王趙何曾有秦國發兵之憂慮,誰知幾位重臣竟是眾口一詞,秦國南郡未安,白起遠在彝陵,決然不會發兵攻趙。趙何思忖一番也覺在理,趙國吞滅中山只在一個月間,縱然白起聞訊星夜北上,待得率領大軍上路,只怕中山國也沒有了,那時秦國奈何?可令趙國君臣驚訝的是:秦國根本就沒有動用白起,也沒有動用舉國大軍,竟然是一個叫做胡傷的大將率八萬鐵騎直逼閼與。

閼與位於漳水上游山地,南壓韓國上黨,西對秦國離石,距東南之邯鄲三百餘里,是趙國西部的第一道險關。過了閼與沿漳水河谷而下百餘里,便是邯鄲西大門——武安要塞。武安一過,距邯鄲便只有不到百里,鐵騎馳騁,一個時辰便到城下。惟其如此,這閼與雖則不大,卻是絕不能放棄的咽喉要地,即或在兵力最吃緊的時刻,閼與也常駐著兩萬長於山地廝殺的精銳步軍。而今秦軍直逼閼與,顯然便是要破除趙國屏障而威脅邯鄲。

便在緊急軍報傳入邯鄲後的半個時辰,惠文王特使便四路出宮了:第一路直赴中山軍前,向統兵大將樂閒通報軍情變故,囑其相機處置;第二路飛赴武安,急召老將廉頗來邯鄲;第三路出邯鄲東北直奔觀津,急召大將樂乘;第四路北上巨鹿府庫,急召田部令趙奢回邯鄲籌劃糧草。趙何相信,這幾路特使必有一路能解閼與之危。

趙何其所以信心十足,根本原由,便在於這時的趙國非但有胡服新軍三十餘萬,且多有良將。對諸侯作戰,非但有勇邁絕倫的老將廉頗,更有閒居觀津號為望諸君的天下名將樂毅,及其同是兵家名士的兩個兒子——樂閒、樂乘,老而彌辣的平原君趙勝,久在軍旅而如今職掌國尉的肥義,若再加上趙成、趙文、趙造、趙俊、趙固、趙袑等一班王族新老猛將,趙國簡直就是名將淵藪。其中堪稱帥才而能獨當一面者,至少有樂毅、廉頗、趙勝、肥義、樂閒、樂乘、趙成幾人。然則除非有亡國之險,樂毅這般名動天下的大帥是不宜輕動的,而趙勝、趙成、肥義這三位也都是年過六旬的老將,也是不能隨意上陣的。能立應突發危機者,自然便是常在軍中的這班大將。幾將之中,樂閒率軍進攻中山,其餘兩人便成了迎擊秦軍的自然人選。

暮色降臨時,最近的廉頗率先趕回邯鄲。

這廉頗卻是天下軍旅之一奇,奇便奇在越老越見戰陣之才。四十多歲時,廉頗便以勇邁聞於諸侯,而今雖然已是六十五歲高齡,卻是壯猛依舊心志非凡,一副雪白的連鬢絡腮大鬍鬚掛在黝黑紅亮的臉膛上,步態赳赳聲若洪鐘,但在軍前立馬,便是河嶽泰岱而無可撼動。然則若僅僅是勇猛,尚不足以成為天下名將。廉頗之奇,便在於衝鋒陷陣之勇猛與統率大軍之穩健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起。一身而享天下第一武勇與天下第一穩健之赫赫大名,戰國之世竟是唯此一人耳。

當沉重急促的腳步聲遠遠傳來時,惠文王便先自笑了。廉頗的腳步聲永遠都像戰鼓,任你萎靡困頓之人,一聽這咚咚鼓點都會陡然振作。趙何也是一樣,順手撂下案頭的《閼與關山圖》,便大步迎了出來。

「老卒廉頗,參見我王!」還在九級石階之下,黃鐘大呂便轟然瀰散開來。不稱老夫,也不稱老朽,卻硬邦邦自稱老卒,這也是廉頗一奇。趙何哈哈大笑:「老將軍,本王正在虛席以待,請了。」

「我王請!」廉頗肅然一拱,便跟在趙何身後大步進了幽靜的偏殿。

「老將軍請看,這是閼與急報。」一到殿中趙何便拿起案頭羽書遞給了廉頗。「老卒駐防武安,軍情盡知,我王何斷?」

趙何笑道:「戰事問將。老將軍以為閼與可救麼?」

默然片刻,廉頗終於開口:「閼與道遠險狹,急切間難救。」

趙何一驚,心下便是一沉:「閼與丟給秦軍,邯鄲豈不大險?」

「邯鄲無險,我王毋憂。」

「何以見得?」

「老卒鎮守武安,秦軍難越雷池半步!」

趙何不說話了。廉頗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如此勇邁老將之目光,尚且認為閼與難救,那顯然便真是難救了。趙何不是父王趙雍那般戰陣君王,沒打過仗,戰事決斷歷來是以大將主張為憑據。廉頗本是行伍擢升,久經戰陣,他能說「道遠險狹」,那必是大軍無法兼程行進的崎嶇山地羊腸道,趕去也是遲了。驟然之間,趙何想起廉頗當初的建言:在閼與當屯兵五萬!可是,其餘大將都以為兩萬足以支撐,屯兵過多,且不說閼與不能展開,糧草輸送、兵力凝固難以迅速調遣等等都是不利之處。目下看來,廉頗竟是沉穩老謀了。廉頗匆匆趕回武安備兵去了。趙何鬱鬱沉思,竟連最是講究的晚餐都免了,一直在殿中轉悠著守候著。「稟報我王,樂乘將軍到。」

「快,請進來了。」

樂乘是樂毅的次子,三十餘歲,自幼便熟讀兵書,與長兄樂閒一般沉靜,儒雅之風卻頗似乃父。當初樂毅棄燕入趙,騎劫大軍竟被田單火牛陣一舉擊潰,落葉遇秋風般丟了齊國,其山倒之勢竟是比當年樂毅攻齊還要快捷。燕惠王姬樂資大悔不迭,更怕樂毅記恨於燕國而率趙軍攻燕,於是便派出秘使致書樂毅,將當初之過推於「左右誤本王」,宣示自己的本意是「為將軍久暴露於外,故召將軍歇息議事」,末了指責樂毅「將軍過聽,以與本王生隙,遂棄燕歸趙。將軍自以為計可也,卻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恩義也?」先期隨後母在劇辛護送下秘密抵趙的樂乘見書大是不齒,冷笑道:「君王多厚顏,如此言語,竟能啟齒也!」樂毅卻是淡淡一笑:「亡羊尚知補牢,縱有文過飾非,也是用心良苦也。」

樂乘記得,父親書房的燈光當夜一直亮著,天亮時,父親將他喚進書房,拿出滿蕩蕩字跡的三張羊皮紙說,這是給燕王的回書,你便做我信使了。為明父親本意,樂乘仔細讀完了那封少有的長書。父親開篇便直言不諱:「樂毅非佞臣。當初不能奉承王命以順左右之心,恐傷先王之明也,故遁逃走趙。今足下使人數之以罪,臣惟恐足下之左右不察先王信臣之理,又不白臣之用心也,故敢以書對。」寥寥數語,卻潛藏著諸多意味,樂乘不禁便大是讚歎。接著,父親便細緻論說了燕昭王的惕厲奮發、敬賢拔士與任用樂毅滅齊的經過以及給燕國帶來的巨大利市,顯然便是要給燕惠王立一面君道人道的大銅鏡。末了那段話猶是感人,樂乘至今尚能一字不差的背誦下來:

臣聞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吳王闔閭聽伍子胥而成大業。夫差卻賜藥以殺伍子胥,而拋屍於江。吳王夫差不悟才士可以立功,故殺子胥而竟不悔!子胥不明吳王之歧見,故屍身入江猶有恨意。臣立功免身,以明先王之跡,臣之上計也。既臨不測之罪,自以倖免為利。今雖身托外邦,而大義不敢逾越也。

臣聞: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臣雖不才,數受教於高士君子,自當恪守大道。臣恐王唯聽左右之說,而不察賢才之疏遠,故敢獻書以聞,願王留意也。

便是這封回書,燕惠王無言以對,只好三番五次地向趙國示好,請趙王准許樂毅回故國探訪。趙何卻是心明如鏡,也三番五次地不予理睬,直到樂毅默認了,才「王命特許望諸君訪燕」。這便是明白警告燕國:樂毅是趙臣,燕國若有加害之心,便是於趙國為敵!後來,樂毅隻身回燕,燕王多方說服樂毅回燕重掌兵權,都被樂毅婉言辭謝了。眼見樂毅不歸,燕惠王便提出讓樂毅長子樂閒回燕承襲昌國君爵位,不想樂毅卻道:「樂氏既在趙國,便當為趙國之將,何能再做逃趙之事?」燕惠王不禁驚慌道:「樂氏為趙將,忍心攻燕乎?」樂毅笑道:「樂氏不攻燕,此乃樂毅與趙王明白約定,燕王毋憂。」從燕國歸來,趙何便請樂毅出山掌趙國上將軍大印,樂毅也是悠然一笑:「樂毅年邁力衰,已喪掌兵雄心,愧對趙王了。若得軍情緊急,臣之兩子或可盡力。趙國良將輩出,何須一老朽之力也。」從那以後,樂毅便以客卿之身在趙閒居觀津。

「將軍但坐。」樂乘一進來,惠文王趙何先禮節一句,煮茶侍女尚未就位,便急迫坐到樂乘對面席位:「將軍且說,閼與如何援救?」樂乘頗為機敏,來路上已經謀劃妥當,便從容答道:「趙王明察:閼與為兵家險地,一道大嶔山便是崎嶇難行,大軍無法疾進,難救也。」「如此說來,閼與便是丟了?」惠文王倒吸了一口涼氣。

「卻也未必。」樂乘似乎成算在胸,「閼與兩萬精銳,或可守得一段時日。目下,我可一軍出武安迂迴上黨,斷秦軍歸路;待樂閒中山之戰了結後,出兵南下夾擊,閼與必能失而復得。」

惠文王頓時默然。樂乘之策雖則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卻是大費周折,樂閒滅中山縱然順利,至少也是三兩個月。趙軍借道上黨,還得與韓國仔細交涉,韓國若藉此開出高價,一時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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