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胡服風暴 第一節 白起方略 第一次被放棄

當中山國特使星夜趕到咸陽時,秦國君臣正在章台秘密會商。

中山國是大河東岸太行山東麓的一個山國,都邑靈壽,疆域盈縮無定,強盛時方圓曾達千里之廣,戰國中期卻已經只是個五六百里地的小邦了。地雖不大,但卻恰恰卡在秦趙魏韓四強之間:西面是秦國的河東根基離石、晉陽兩大要塞,南面是韓國飛地上黨山地,東南是趙國巨鹿與邯鄲地帶,西南面便是魏國的河內地帶。便彷彿四方生鐵之間的一方棉墊兒,一旦抽掉,四方生鐵便會硬碰硬轟然相撞。在秦國崛起之前,中山國主要是魏趙韓三國爭奪的焦點。戰國中期形勢大變,秦國先收復了河西高原,再奪取河東離石與晉陽,便成了直面中山的最強大勢力。及至秦軍奪取魏國河內地帶並設置河內郡後,魏國萎縮於大河之南,便等於在爭奪中山的格局中退出了。也由於河內歸秦,韓國原在魏國河內的狹窄通道也被秦國一體化入,韓之上黨便成了一塊飛地。雖然也是直面中山,但由於國勢大衰,韓國也早已經沒有了爭奪中山國的雄心。恰在這二十多年間,趙國驟然強大,於是中山國事實上便主要成為秦趙兩大強國之間的緩衝地帶。若依地緣大勢,中山國對於趙國有著比秦國更為根本的利害關聯。秦國崛起之後,擴張之勢一步大過一步:收河西進河東,吞併巴蜀,奪取魏國河內,再奪楚國南郡,竟是無可阻擋地強大起來。而趙國卻在進入戰國的百年期間,除了對三胡(東胡、林胡、樓煩)作戰略有收穫,便始終沒有大的擴張。惟其如此,奪取中山便對強大之後的趙國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吞滅中山,非但根除了一個肘腋大患,且對奪取韓國上黨立即便形成了壓頂之勢;中山上黨一旦歸趙,既可使河東的廣闊山地成為對抗秦國的堅實屏障,也可使通向中原的大道暢通無阻。正因了如此大勢,趙武靈王後期便第一次滅了中山國,然則後來趙國內亂,中山國又死灰復燃重新立國。如今趙國重新強大,便決意根除中山,這次出動十萬大軍,顯然便是要一舉吞滅中山國。

一接到緊急密報,魏冉覺察到事非尋常,立即渡過渭水到了章台宮。

入得夏日,年事已高的宣太后便常常多嫌咸陽宮燠熱難耐。秦昭王便命長史將章台收拾清理得潔淨整肅,自己與太后一起搬到了章台消暑,一應重大國事便也趕到了章台會商。魏冉來到時,恰是正午時分,宣太后正在午間小憩,獨秦昭王在書房盯著牆上那幅新繪製的大秦兆域圖凝神沉思。已經四十多歲的秦昭王雖然依舊沒有多少國事,但卻毫不懈怠,但有國事撞到面前,或太后丞相請與會商,總是一如既往地立即前往,而且有話便說絕不瞻前顧後。時間一長,竟不期然地隱隱形成了太后、丞相、秦王三足鼎立主持國政決策的局面。魏冉雖然依舊是軍政大權在握,卻也不再像原先那樣徑直與太后商議了事,只要秦昭王在,也便與秦王先說,而後再與太后共同議決。「出大事了。」魏冉熟悉章台,一步跨進書房便先急促說了一句。

秦昭王一轉身便道:「趙雍發兵中山國?」

「我王如何曉得?」魏冉心中便是一沉,若是秦王先得秘報,這朝局就大為蹊蹺了。「我是私下忖度,趙國該當有此舉動。」秦昭王悠然一笑,「趙雍要退位做主父,不滅中山,卻與心何安?」「也是一理。」雖然心下稍安,但魏冉卻被秦昭王的「先知」猛然觸動了。這個消息對他這個身在中樞的秉政權臣是如此突兀,整日閒暇的秦昭王卻是在「忖度」中料到了先機,魏冉,你當真老了麼?心下雖則閃念,面上卻是淡淡一句撂過,「等太后醒來,立即便要商定個對策。」「太后的午覺是越來越長了。」秦昭王思忖問道,「以我之見,先行宣召白起、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來章台,未時之後正好合議。王舅以為如何?」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秦昭王不再呼魏冉為丞相或穰侯,而喚做了王舅。「白起正在南郡巡視軍務,擴充彝陵水道,一時間趕不回來。」魏冉皺著花白的眉頭,「宣召華陽君三人前來便了。」「大戰沒有白起,可是不好說呢。」

「十萬兵馬也算大仗?」魏冉輕蔑地笑了,「國策但定,任一大將足以對付也。」「好,便先宣來三君商議。」秦昭王轉身便高聲道,「知會長史:急召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立即趕赴章台議事。」「是。」書房廊下的老內侍答應一聲便匆匆去了。

「我到前署等著了。」魏冉說罷,便來到章台宮第二進庭院。這第二進有九間冬暖夏涼的石屋,是宣太后特意下令設置的相署。每年冬夏,只要宣太后或秦昭王來章台,魏冉便也會時不時趕來會商國事,為了方便就近處置緊急國務,丞相府的六名精幹屬員便長駐在這裡上承下達,確實是快捷了許多。突然之間,魏冉覺得他需要冷一冷心境,便來到相署自己的書房。「啟稟穰侯:武安君有羽書方到。」魏冉剛踏進書房,書吏便匆匆來到。「快打開。」

書吏利落抽出腰間皮袋裡的一支專門開啟信件的細長匕首,嫻熟地挑開銅管泥封擰開管蓋抽出一卷羊皮紙捧了過來。魏冉嘩啦展開,白起那粗大的字跡便赫然入目:

穰侯台鑒:白起已接軍報,趙國發兵中山。起以為趙國目下氣勢正盛,吞滅中山難以阻擋,過早與之爭鋒,反給魏楚等可逞之機。對趙之策,當以先取上黨為根基,成壓迫之勢,而後相機決戰。趙國業已成強,與我大戰必在早晚,宜聚舉國之力,不戰則已,戰則雷霆一擊,縱不能滅趙,亦使其根本衰弱。白起多方忖度,夜不能寐。穰侯掌軍國大政,定能明察善斷。

魏冉看罷不禁大皺眉頭。他與白起的將相合璧幾乎是有口皆碑,從與白起相識共事開始,他從來都毫無保留地支持白起。白起也對他極為敬重,雖說白起目下之爵位職權都與他這個丞相不相上下,但白起從來都視穰侯為軍政第一重臣,凡遇大事必先與他會商,從不單獨向太后或秦王進言。目下這封如此緊要的羽書,白起完全可以直呈宣太后,然而白起還是徑直送入丞相府,從抬頭語氣看,顯然只是給他一個人的。這是白起與他多年的慣例了,魏冉倒是絲毫沒覺得有何不妥,時間一長也就習以為常,覺得該當如此。畢竟,當初是他一力將白起托出水面的,況且,他與白起從來都是坦蕩謀國做事為先,只要做事快捷,些小方式誰卻去細加揣摩了?目下魏冉的皺眉,卻是覺得白起的想法有些不對味兒,對,是謹慎過分。以白起之沉毅冷靜果敢與用兵之精到,面對十萬兵馬竟如此謹慎小心,魏冉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了。細想起來,白起在第一次河外大破合縱聯軍後,似乎就漸漸深沉了。宣太后幾次笑著說:「白起大有長進呢,多讀兵書,說事有學問了。」魏冉當時倒是沒在意,目下想起來,白起的變化似乎還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以魏冉的粗礪秉性,他倒是更喜歡原先的白起,只就戰場說話,其餘一概不想,打仗雷霆萬鈞,國事悉聽上命決斷。可如今,白起想得多了,已經想到了戰場之外的天下大勢,於是,便也變得謹慎了,這是好事麼?目下這封羽書,分明便是秦國對趙國的長策大謀,面對十萬兵馬,竟說趙國「吞滅中山難以阻擋」,那種面對六十餘萬大軍而勇往直前的氣概哪裡去了?白起啊白起,莫非你也想做樂毅那般儒將,為求一仁而六載不下一城,最終功虧一簣?「稟報丞相:太后宣召。」書吏輕輕到了廊下。

魏冉順手將羊皮紙揣進胸前襯裡的衣袋,便匆匆向最後一進的竹園走來。章台後園只是山麓下一片略加修葺的天然草場,一道清石條砌起的高牆,一方茂密的竹林,一池天然的山潭碧水。潭邊草地上有一座茅屋庭院,那是當年秦孝公在章台的居所,號曰玄思苑,是孝公為懷念墨家女弟子玄奇而命名的。孝公四十五歲積勞死去,玄思苑便成了一個頗具神聖氣息的舊居。秦惠王、秦武王每有大事入章台,必要到玄思苑對著孝公靈位稟報祈禱。秦昭王加冠之後,便在玄思苑立了一座孝公石像,又令宮中老內侍畫了孝公像交蜀中絲工精心刺繡成一幅與真人等高的繡像,張掛在玄思苑正廳靈位後。從此,這章台玄思苑便成了追念孝公的肅穆所在,被一班大臣稱為「小太廟」。魏冉每次進入章台,都要到玄思苑小祭孝公。此時雖有急務,他還是停下腳步對著玄思苑肅然地深深三躬,才匆匆向竹林中走去。

竹林深處便是雲鳳樓。這雲鳳樓是秦昭王專門為宣太后修建的,名號卻是宣太后自己取的。究其實,雲鳳樓只是一座架在粗大木樁上的兩層竹樓。這種竹樓是雲夢澤楚人的山居習俗,楚人呼之為「干欄」。暮年的宣太后頗有鄉情,常常對秦昭王念叨:「要說舒坦,還是雲夢澤好啊。干欄多豁亮,四面來風,比這高房大屋自在多了!」秦昭王便說給了白起,其時正逢奪取南郡大軍班師歸來,白起感念宣太后對平日對自己的關切,便從南郡緊急徵發了十多名建造「干欄」的能工巧匠,一個月便在章台竹林建成了這座「干欄」竹樓。一切就緒,秦昭王便在盛夏之時請母親到章台消暑。宣太后一見茂密竹林中的干欄樓,便呵呵直笑:「好啊好啊,羋八子便老在這干欄裡了!」「母后,干欄該當有個名號。」秦昭王高興地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