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幽燕雷霆 第七節 酷刑萬刃 瓦釜雷鳴

第二次全軍覆沒的急報傳來,齊湣王頓時慌亂了。

殿中鴉雀無聲的大臣們,目光齊齊地聚向了王座。齊湣王卻是一句話不說,猛然起身便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原本已經六神無主的大臣們驚愕萬分,有人便不由自主跟著齊湣王開跑。聽得身後腳步雜沓,齊湣王回身便是一聲大喝:「爾等何用,滾回去!」幾個大臣一個愣怔止住了腳步,便眼看著齊湣王向王宮園林惶惶去了。

「噢——,我王找國師去也!」一個大臣驚喜地喊了一聲。

「禳災避禍有望矣!」

「快回去!大殿等候天音!」

幾位臣子匆忙回到正殿一說消息,大臣們立時精神便是一振,肅然兩列,一邊默默祈禱上天祐護,一邊靜候國師的禳災大法。

卻說齊湣王匆匆來到王宮園林,跳上一隻小舟便漂進了大湖,到得湖心島飛舟登岸,崎嶇險峻移步換景的仙山竟杳無人跡,雖是夏日燠熱,卻蕭疏寂靜得滲出一片冰涼。齊湣王心下一緊,不禁便是一聲大喊:「國師可在!」

「小仙恭候我王。」風中遙遙飄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齊湣王長出一氣,連忙疾步向山後竹林走來。這座山被齊國君臣視為仙山,取名之罘,國師的洞府便在這裡。尋常時日,齊湣王總要隔三間五地悄悄來到國師仙山,一則讓國師為自己固本還陽,二則請國師望氣問天以斷國運走向。十六年來,齊國每件大事,都是齊湣王在這裡預聞了天意國運而後決斷的。一如合縱攻秦,一如獨吞宋國,一如大肆擴軍。這預聞國運吉凶,本來是太廟大巫師的職責所在。但齊湣王卻最煩一臉古板的巫師史官,動輒便是「上天示警,王失君道」的一番訓誡,如何教人消受?不若這位童顏鶴髮的方士國師,總是在望氣察運之後,妥貼地給你一個趨吉避凶的法子。國師更有一樣妙處,便是禳災鎮邪,使鴻運康寧永遠托著你成就大業。兩廂比較,那死板陰沉的龜甲紋路,如何比得這通天徹地祥和無邊的國師大法?如今兵敗如山倒,上天究竟有何幽微,齊湣王自然要立即定個出路了。

將到竹林,風中蒼老的聲音又悠然飄來:「我王止步。王乃東海神蛟,天霸之氣豐沛逼人。老夫卑微小仙,只可與神蛟竹林傳音。」清風徐來,齊湣王精神陡然一振,便站定身子高聲道:「敢問國師,天霸既盈,何以喪師失地?」

「天地之氣,無縮不盈,盈之在縮,縮之在盈,乃得大縮,方可大盈。」

「若得大盈,本王當向何處?」

「巨野之西,宋衛之間,王氣勃然。但入此地,兵災消弭。」

「本王遵從上天。」齊湣王遙遙拱手,「險地不居。國師當隨本王離開臨淄,隨時贊襄天霸大業。」

「惜乎!」蒼老的聲音輕輕一歎,「小仙正為我王煉製一爐神壽丹,旬日之後方可開爐。屆時小仙自會攜神丹來見,以保我王神壽無疆。」

「好!本王便在行營等候國師。」齊湣王一拱手便下山去了。

回到大殿,齊湣王又變回了那個威風凜凜的東海神蛟,當即宣佈:秉承天命,臨淄王氣盡失,宋衛之間王氣沛然,王駕移居,再造天霸大業!臣子們一片歡呼,立即開始了忙碌緊張的移駕準備,偌大王城竟亂成了一片。

公元前二八四年七月二十三的四更時分,大隊車馬悄悄開出了臨淄大都。

這支人馬繞開了西路燕軍的進擊方向,從東南繞道,沿淄水河谷便向西南的巨野澤而來。因國師指點了天意,齊國君臣誰也沒有認做這是逃亡,浩浩蕩蕩五萬多人馬,幾乎是整個王城都搬了出來。內侍、侍女、僕役、官奴並尚坊各式工匠一萬多人,嬪妃並長住王宮的王族子弟三千餘人,隨行大臣、各種文吏並眷屬家人近兩萬人,王室護衛鐵騎一萬六千。人多馬多車更多,亂哄哄鋪排開來,陣勢足足三十里長。時當夏日,午間要找樹林消暑歇息,暮色要靠水邊起炊造飯,每日竟只能行得三十餘里。

無論齊湣王一班君臣如何將逃亡認做移駕,職司護衛的禁軍大將卻是最明白不過的。如此行軍,燕軍若趕上來追殺,豈不活活一個屠場?然則車馬隊中冠蓋如雲,無論禁軍大將如何緊張督促,也抵不得齊湣王時不時便要歇息的王命。禁軍大將急得一身冷汗,徑直到王車前請令輕裝疾行。齊湣王卻立時沉下了臉:「天祐本王,燕軍何敢追殺?逍遙走去便是!」

三日之後,一班沒有車輛的王族子弟與嬪妃女眷侍女等,便累得無論如何走不動了。齊湣王見狀,立即下了一道詔令:「三千騎士改作步軍,馬匹讓於王族騎乘!」護軍大將驚訝莫名,飛馬從前軍趕來力爭:「臣啟我王:緊急之時,騎士如何能沒有戰馬?疲弱不堪者,可就近駐紮一座小城堡便是。」

「一派胡言!」齊湣王頓時大怒,「天霸大業,豈能沒有王室血脈?區區幾千兵卒,死何足惜!」大將鐵青著臉色默默走了,戰馬也讓出來了,可護衛將士們卻像霜打了一般蔫了下去,再也沒有了生龍活虎的禁軍氣象。

又走得三日,燕軍竟一直沒有追來,長長的隊伍便輕鬆起來。於是,王族子弟與大臣們便開始紛紛讚頌了。「齊王稟承天命,果然天霸之相!」「我王天威猶在,當真曠古第一王!」諸如此類的種種頌詞隨著亢奮的口舌瀰漫開來。齊湣王便聽得哈哈大笑:「乃得大縮,方可大盈。天意奧秘,豈是姬平樂毅所能窺視也!」

正在遍野頌揚之時,斥候飛馬車前:「稟報我王:已到衛國地界!」

齊湣王霍然站起四面觀望,見茫茫巨野澤已在身後,濮陽城箭樓已經遙遙在望,不禁長吁一氣,精神頓時抖擻:「傳詔衛君:迎接王駕,讓出宮殿。本王要在衛國整頓兵馬,殺回齊國!」王車旁的御書一臉惶恐道:「我大軍戰敗,大王應折節屈身,方可在衛國立足反攻。如此恐壞大事,願我王三思。」

「豈有此理!」齊湣王頓時不悅,傲慢矜持地一揮手,「小小衛國五等君爵,豈可與本王同日而語?毋得多言,作速傳詔!」

此時禁軍大將飛馬趕到:「稟報我王:衛君率領臣下出城迎來。」

齊湣王大笑:「衛嗣君尚知臣道,備好千鎰黃金賞賜!」

片刻之間,齊衛人馬便在濮陽郊野相遇。兩鬢白髮的衛君騎著一匹老馬,帶著一個百人騎隊、幾輛牛車與十多名臣子逶迤前來,老遠便住馬守候在道邊。見齊國人馬紅壓壓湧來,衛君竟只是盯著齊湣王上下打量,絲毫沒有上前參拜之意。齊湣王臉色頓時便沉了下來,王車轔轔前出冷冷道:「衛嗣!不曉得附庸臣禮麼?」

衛嗣遙遙拱手道:「齊王過境,衛嗣以邦交古禮犒勞可也。窮弱小邦,唯能請齊王略解飢渴之苦,尚請鑒諒。」竟是不卑不亢,更沒有下馬。

「衛嗣大膽!」齊湣王暴怒大喝,「兩車水酒搪塞,本王乞丐麼?」

衛嗣淡淡一笑:「失國逃亡尚妄自尊大,齊國不亡,豈有天理?」

「好個衛嗣。」齊湣王獰厲地一笑,「來人!拿下衛嗣,濮陽做我西都!」

護軍大將正在愣怔,便聞衛嗣連聲冷笑:「衛國縱小,也有三五萬人馬,對付你這區區萬餘敗兵,也還是舉手之勞。起號!」話音方落,便見身後百人騎隊號角嗚嗚吹動,濮陽城外的山丘中便湧出了隊隊戰車,雖然老舊,卻也是旌旗飄搖聲威赫赫。

齊湣王臉色鐵青,咬牙切齒罵道:「衛嗣!且留你狗頭幾日!」轉身大喝一聲,「回軍東南,去楚國!」

衛嗣揚鞭大笑:「快哉快哉!老夫也戰勝一回了!田地,走好——」

齊湣王又羞又惱,氣急敗壞間竟是一口熱血哇地噴了出來。禁軍將領大驚,連忙高聲下令:「太醫救治,全軍疾進,脫開衛軍!」已經是驚慌失措的紛亂大軍,便轟轟隆隆的捲著煙塵向東南去了。

行得半日,暮色時分又回到了巨野澤畔。此去楚國郢都尚有千里之遙,散架一般的人馬早已經沒有了張揚談笑,個個臉色灰白神色疲憊。習慣了鐘鳴鼎食富貴豪闊的公子嬪妃們,原本是滿懷喜悅的要進濮陽一掃逃亡晦氣,人人都盤算著如何在濮陽沐浴一番痛飲一番,再大睡三日,何曾想到自己是逃亡之旅?濮陽城外的突然變故不啻一聲驚雷,這些慣常頤指氣使的食肉者們才如夢方醒——齊國王族的顯赫光環已經沒有了,已經變成了連衛國這等小邦都可以蔑視嘲弄的喪家之犬!齊湣王的突然吐血,更是給這支逃亡亂軍雪上加霜,惶惶不安的目光對王車開始側目而視了,狂熱的讚頌也漸漸變成了夾雜著沮喪的怨恨,曾經令人迷醉的天霸神話,頃刻間便被冰冷地淹沒了。及至在湖畔亂紛紛紮下營盤,各色人等便像洩了氣的皮囊,一片片的癱軟在茅草叢中,竟無一人前去做朝王禮拜。

好容易升起了幾縷炊煙,大軍卻轟然騷動起來:「楚軍來了!楚軍來了!」

齊湣王本來在車中昏昏欲睡,聞言竟霍然起身,遙遙望去,但見殘陽暮色中大隊軍馬鼓塵而來,黃色大旗上的「楚」字已經清晰可見。「天意也!」齊湣王長吁一聲,這才猛然想起楚國救援而被自己拒絕的一番事來。

護軍大將飛馬而來:「稟報我王: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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