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幽燕雷霆 第五節 整我六師 如雷如霆

齊國西部,有一道滔滔大水做了天險屏障,這便是赫赫大名的濟水。

春秋以來,天下以獨立入海的河、江、淮、濟為四大名水。四大名水之中,濟水最短,卻有兩源,一出魏國王屋山,一出趙國恆山,東流至河外山地,兩源合為一水,便叫做濟水。濟者,齊也,兩水歸一曰「齊」,因而得名濟水。春秋之世,濟水東西橫貫晉燕齊三國,晉國在上游中游的西岸,燕國在下游的西岸,齊國在中下游的東岸。到了戰國,濟水便成了魏齊兩國之河,而以齊國得濟水之利最多。數十年來,濟水西岸燕趙兩國的土地各有百餘里都被齊國奪取,濟水幾乎便成了齊國的內河。這濟水河道寬闊,水量豐沛湍急,橫貫齊國西部,自然便成了一道天塹屏障。戰國之世,舉凡齊國出兵大戰,戰場十有八九都在濟水西岸。最著名者,便是大敗魏國的桂陵、馬陵兩次大戰。

五國聯軍大舉開來濟西,齊湣王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本王正欲滅燕,爾竟送上門來!」沒有片刻猶疑,立即擢升觸子為上將軍,出動大軍四十萬開赴濟西。觸子請教作戰方略,齊湣王便只大手一揮:「濟西,我大齊百戰百勝之福地也,放開手腳打!只此一戰,大齊便要壓倒秦國!」觸子熟知齊湣王稟性,雖然心中不塌實,卻是慷慨高聲道:「天祐我王!臣定教五國兵馬有來無回!」

大軍出了臨淄,觸子卻忐忑不安了。

自從孟嘗君第二次被罷相,上將軍田軫也被視做「孟黨」被罷黜,觸子便成了齊湣王的知兵寵臣。做上將軍自是好事,但要臨陣打仗,觸子卻是一百個不願意。自己做了二十多年中軍司馬,曾跟隨幾任上將軍經過了大小戰場五十餘次,除了沒有領軍上陣搏殺過,對軍旅事務卻是熟得不能再熟。談兵論戰,講說戰場軼聞、列國軍情、兵家掌故,觸子從來都是滔滔不絕如數家珍。正是因了這個尋常人等難以具備的長處,加之機變靈巧善於應對,觸子自然被齊湣王大加讚賞。

一次,齊湣王問田軫:「河外之戰,白起如何打法,竟能以二十萬人馬勝我五十萬大軍?」田軫素來只知猛打猛衝,做上將軍也只是唯孟嘗君之命是從,從來不揣摩戰法,一時竟是張口結舌。「濫竽一支!」齊湣王勃然大怒,立即便要亂棍打殺田軫。已經做了王宮校軍令的觸子情急大喊:「末將知曉!末將說給我王!」齊湣王喜怒無常,當即哈哈大笑:「好!說好了重賞!要還是濫竽充數,一般打殺!」觸子便振作心神侃侃道來,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將白起的用兵路數以及聯軍應對的諸般缺失,條分縷明的說了個透亮,連當時在座的幾員大將都欽佩不止。齊湣王極是聰敏,一口氣又問了十幾處要害,間不容髮,觸子竟是應對得當無一錯訛。齊湣王當即拍案激賞:「大將才也!觸子擢升上大夫,主理軍政要務。」在齊國,這主理軍政要務的上大夫,便相當於秦國的國尉,一應大軍後勤與邊防要塞之後援,均在上大夫權力之內,是僅次於上將軍的重職。雖則驟然擢升六級,觸子卻做得很是不差。這種邦國軍政事務,無非是擴展了的大軍事務而已,有何難哉!

然則,做上將軍統率戰事,卻是大大不然。

當初接到燕軍開赴漳水的斥候急報,齊湣王召來大將會商,觸子還振振有辭地當殿陳述上了一則謀劃,叫做兩路進擊:第一路,四十萬大軍濟西迎戰;第二路,二十萬大軍扼守濟東,截殺逃竄殘軍。末了觸子還慷慨一句:「以齊軍戰力,以我王國運,大齊霸業一戰可成!」那時候,觸子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做上將軍。要說軍旅善戰將軍,閉著眼也能在齊國數出十多個。要說堪為大將者,田氏王族便有三五個,如何能輪到觸子這個新職上大夫?

可是,事事突兀出奇的齊湣王,偏偏就在當夜三更突然駕臨觸子府邸,學了一回聖王敬賢,鄭重其事地捧著兵符印信長長一躬,拜他做了上將軍。也是忒煞怪也!從大汗淋漓地接過兵符印信,觸子便懵了,心頭便像深秋的臨淄,一團冰霜雲霧飄飄蕩蕩,竟將每個眼看便要冒出靈光的心竅都堵得嚴絲合縫。那天夜裡,他在書房木獃獃地看著兵符印信兩個黃澄澄的大銅匣,硬是思謀不出一個戰法。及至次日走進中軍幕府,竟連二十六員大將各自轄兵多少都想不起來了。便在那一刻,觸子驚出了一身冷汗。

也是那一刻,觸子猛然悟到自己根本不是主將之才,最好的歸宿,便是辭去上將軍仍然做上大夫了事。可是能辭麼?以齊湣王暴烈無常的稟性,定然是痛罵他怯敵畏陣,然後將他丟進鯊魚海蛟出沒的成山角海井!

「但看天意了。」長嘆一聲,觸子還是率領四十萬大軍上路了。老巫師都說齊王是「天命神蛟,當興國運」。若真有天意,又豈在誰個本領高下?再說兩軍相當,四十萬對四十四萬,一對一,敗又能敗到哪裡去了?最不濟也能守住濟西僵持半年一年,不使聯軍渡過濟水,到那時再請求換將,至少不會被丟進萬丈海井。如此一路思忖,觸子竟緩過了心神。渡過濟水,觸子心田竟清明起來,往昔在中軍幕府經歷過的軍務處置之法也紛紛清晰地湧上了心頭,竟是將令連發,將大軍順順當當地駐紮了下來。

紮營方定,幾員騎兵大將便進帳激昂請戰,在幕府聚將廳喊成一片:「上將軍當立即出戰!」「盡滅五國!成齊霸業!」「齊王天命神蛟!我軍一戰大勝!」

「諸位少安毋躁。」觸子板著臉,「後發制人,敵不動,我不動,此戰只能如此打法。」

「如此打法,天命神蛟威風何在!」一個做過王宮禁軍尉的將領大是不服。

「對也!齊王命我等進入濟西立即猛攻,上將軍領了王命的!」

「濟西是齊軍福地!只管打,包準大勝!」將軍們立即跟著嚷嚷。

「諸位諸位,」觸子彭彭敲著帥案,「神蛟歸神蛟,打仗歸打仗,要緊的是仗不能打敗。打了敗仗,誰個敢說是齊王要這樣打的?啊!你敢?你敢?都不敢,又嚷嚷個甚來?諸位想清楚,打了敗仗要掉頭!不聽王命而守勝,還有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擋著,至多受罰。要哪個?掉頭還是受罰!」

一番指點,大將們頓時蔫了下來。畢竟,觸子是齊王寵信之人,還有誰比他更熟悉齊王稟性?連觸子都打定了勝而受罰的主意,大將們立功揚名的心思便在片刻之間煙消雲散了。說到底,齊王的喜怒無常是朝野皆知的,有功未必賞,有過未必罰,賞罰全在喜怒隨心之間,誰願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無端冒險?

「楚軍已到巨野之南,既然此戰艱難,何不聯絡楚軍兩面夾擊?」沉默之中,一將提出了另一個主意。

「此言差矣!」觸子一席話震懾了局面,不禁陡然振作,「我王業已拒絕楚國援兵,我等豈能擅自結盟?楚軍北上,無非畏懼我大軍戰勝之後趁勢南下滅楚而已。兩軍大戰,楚軍定是做壁上觀。戰勝之後,那個淖齒便要向大齊稱臣了,諸位以為然否?」

「上將軍大是!」將軍們終於服了觸子,竟齊齊贊同了一聲。

於是,齊軍大營安定了下來,只等五國聯軍發動而後出戰了。

聯軍的幕府大帳卻是空空蕩蕩。樂毅與大將們正在營外的山頭瞭望齊軍營寨。

大河與濟水之間橫寬百餘里,並肩向海奔流。兩水之間沒有高山峽谷,也沒有蒼莽林木,數百里地帶只是連綿起伏的丘陵草原與疏疏落落的山林。中間多有小河流過,沖積出許多縱橫交錯的小盆地夾雜其中。粗看之下,似乎一覽無餘。仔細揣摩,卻是平中隱奇,大有可供利用的地利。否則,當年的孫臏也不可能兩次將伏擊戰場選在這裡。眼下看去,齊軍大營紮在對面十多里外的一片山原之下,南北展開二十餘里,後方便是滔滔濟水。聯軍大營便在聊城以東的山原地帶展開,背後三十餘里則是滾滾大河。

「鳥!齊軍竟敢背水而戰!」韓軍副將暴鳶狠狠罵了一句。

「我軍不是背水而戰麼?」樂毅笑道,「背水之地,亦死亦生,利害卻是難說。諸位看了這齊軍營地陣勢,說說如何打法了。」

「齊軍這營地卻是蹊蹺。」秦軍主將胡傷皺著眉頭,「兩大坨分開,中間隔開兩三里,還各有馬步軍,卻是個甚講究了?」

「還當真如此!」趙軍主將趙莊睜大了眼睛,「你不說我還真沒留意,你等看出了麼?」

幾位將軍搖搖頭,暴鳶低聲嘟噥了一句:「忒煞怪了!」

「這是齊國老病根了。」樂毅遙指齊軍營地,「北營有將旗幕府,這是老軍二十萬。南營是新軍二十萬,這是齊王滅宋後新擴充的大軍。說新,是成軍在後,而不是軍制之新。老軍將領多是孟嘗君舊部。新軍將領卻全部是齊王田地的親信。兩軍素有嫌隙,這是第一次共同出戰。觸子幕府本該駐在新軍,卻駐了老軍,這便大有文章。」

將軍們聽得直點頭,新垣衍便是一拱手:「上將軍如此熟悉齊軍,我等佩服!」

「要打勝仗才算。」樂毅謙遜地一笑,「說,如何打了?」

「但聽上將軍調遣!」諸將異口同聲。

「好!」樂毅手中長劍直指齊軍營地,「齊老軍戰力強,留給燕軍。齊新軍馬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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