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滔滔江漢 第七節 終以身死問蒼天

又是一個春天。汨羅江藍了,草灘綠了,大山青了。

無邊的空曠,無邊的荒莽,無邊的孤寂。只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踽踽獨行,漫無目標地徜徉在青山綠水之間。淌過溪流,爬上高山,老人佇立在高高的峰頂,久久地凝望著北方。漸漸地,太陽吻住了大山,一片金紅籠罩了天地,老人依舊釘子般的佇立在山頭。

突然,一陣長長的戰馬嘶鳴劃破了久遠的寂靜,連聲呼喊便在山風中蕩漾開來:「屈原兄!你在哪裡——」「屈子,魯仲連來了——!」

老人一陣震顫,卻是長長吟哦:「駿馬飛車兮,多有悲歌。關山阻隔兮,何得一捷報?」吟哦方罷卻突然回身,竟靈猿一般手腳並用片刻間便爬下高高的孤峰,張開雙臂迎了上來,與飛身下馬的身影緊緊地抱在一起,久久沒有分開。

「噢呀屈兄,你卻是頭髮全白了——」春申君抹著眼淚上下打量著枯竹一般的老人。

「我老,不足惜也!」屈原嘆息一聲,「你正當不惑,卻是兩鬢如霜,如何了得了?」

「噢呀,不說這些了。」春申君勉力一笑,「仲連與小越女可是星夜南來了。走,到茅屋前說話了。」

依舊是那堆篝火,依舊是那幾塊大石几只陶碗。四人坐定,小越女似乎只顧著給篝火添柴給碗中斟酒,時不時瞟得老屈原一眼便飛快的移開目光。魯仲連與春申君也只撥弄著篝火,一時竟都沒有說話。良久沉默,屈原突然目光炯炯:「仲連,說話了,老夫挺得住。」

「屈原大夫,」魯仲連驟然抬起頭來,「楚王出事了——」

「楚王那一日不出事?」屈原嘴角抽搐,「說吧,究竟如何了?」

「楚王,被秦國囚禁了。」魯仲連說話的同時,小越女便盯住了屈原。

屈原兩腿一抖幾乎便要軟倒,小越女手疾眼快,幾乎在同時便扶住了屈原。屈原良久沉默,末了一聲粗重的嘆息:「枉自大國,卻做楚囚,國恥也!」便又是一陣沉默,卻突然激動地喘息著,「總是一國之君,秦國無非以楚王要挾,攫取我大楚山河而已。為今之計,只有設法救出楚王了。楚王但回,必能洗心革面,楚國便是振興良機也。」

「噢呀屈原兄,仲連小越女率領南墨兩百壯士,便是救楚王去了。」

「好!快說!楚王回來了麼?」

「屈原大夫,」魯仲連一聲哽咽,便從楚懷王進入武關說起,講出了一個離奇的故事:

※※※

楚懷王一到武關城外三十里,便有秦國丞相魏冉隆重出迎,商定楚王人馬在關外紮營,次日兩王在關下楚軍營前會盟立約。楚懷王見武關只有三兩千人馬,斥候也接連飛報周遭百里之內沒有秦軍蹤跡!便認定秦國是真心會盟,不禁大是振奮,便想先將魏冉說得與楚國一心,竟與魏冉痛飲了兩個時辰,給魏冉賞賜了十名細腰侍女、一車楚國香橘。魏冉醺醺大醉,竟是非要用兩車秦王酒犒勞禁軍將領。楚王也是滿臉脹紅,高興得手舞足蹈,立即下令二十員禁軍將領拜受秦王犒賞,便在帳外痛飲。天將暮色時分,楚王醉了,魏冉醉了,大將們也醉了。就在那個晚上,八千禁軍竟神奇地消失了,連營帳旗號也蹤跡皆無!

楚懷王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剛剛梳洗停當,便聽帳外鼓號齊鳴,秦國特使嬴顯已經到了行轅之外。楚懷王正要出帳,便見嬴顯已經大步匆匆地撞了進來,當頭便是一句喝問:「敢問楚王:大秦丞相何在?!」楚懷王頓時懵懂:「你說魏冉麼?他?對了!他在犒賞大將們飲酒了。對,秦王酒了。」嬴顯怒喝一聲:「哪裡有酒?哪裡有人?」

楚懷王出帳一看,頓時一個踉蹌便要跌倒——旌旗招展的軍營已經無蹤無影,空蕩蕩的行轅戰車上也沒有了一個兵士,只有嬴顯帶來的一隊鐵騎黑沉沉橫在眼前。老國王大駭,也猛然醒悟,對著嬴顯便嘶聲大喊:「嬴顯!叫秦王出來說話啦!」嬴顯便是冷冷一笑:「還是楚王自對秦王去說的好。來人!護持楚王入關!」

及至春申君與魯仲連帶著安陸三萬兵馬趕到丹水谷地時,武關下已經是一片寂然空曠,秦軍十萬已經紮在了關外山口嚴陣以待。春申君怒不可遏,便要與秦軍決死一戰,卻被魯仲連死死勸住了。兩人帶兵退入楚界,魯仲連便提出了一個營救楚王的謀劃。春申君便要挑選軍中猛士三百,親自前往。魯仲連正色道:「春申君差矣!此等事軍兵不如俠士,你縱是上將軍,亦不如我。若信得魯仲連,你便帶兵在崤山接應,不日我便有音信也。」春申君深知魯仲連大義高風,毫無異議便是贊同了。

魯仲連與小越女便帶著隨軍北上的南墨子弟兩百餘人,星夜從崤山潛入秦國腹地去了。

這一次魯仲連決意背水一戰,連素來不出面的田單在咸陽的秘密力量也一併拉了起來。旬日之間,便查清了楚王被秘密囚禁在南山河谷。

那是一道草木蔥蘢的峽谷,一角青色屋簷從山腰飛出綠林之外。城堡的大門關閉著,牆外與羊腸山道上游動著隱約可見的黑衣甲士。城堡內一片寂然,天井般的庭院也只是一片青石鋪成的空場,沒有樹木,沒有亭台水面,沒有任何遮掩人身處。楚懷王孤零零站在院中,仰望藍天,癡呆悲傷,只是不斷地仰天長嘆。廊柱下,驟然消瘦的新王后沮喪地坐在石板上,獃獃木木地望著楚懷王。

終於,南山的藍天上出現了一隻不斷盤旋地灰色的大鷹。漸漸地,灰鷹盤旋於禁宮上空,似乎在追捕一隻小雀兒。楚懷王仰天看著大鷹盤旋,不禁便是一聲淒然長呼:「灰鷹!雙翅給我!本王要飛回去啦!」新王后卻輕蔑地撇了撇嘴,依舊木獃獃地仰臉望著空曠無邊的藍天。突然,灰鷹從高高的藍天俯衝而下,從城堡上空一掠而過,又筆直地衝向藍天。

一支發光的物事「啪!」地掉在了楚懷王頭上。楚懷王驚恐地叫了一聲,竟頹然跌坐在院中石板上。那發光物事卻「噹啷」一聲,滾到了老國王身邊的石板上。楚懷王回過神來,詫異地撿起發光物事,卻竟是手指長一支細銅管。端祥有傾,他將管頭輕輕一拔,裡邊便露出細細一束白絹。老國王頓時驚喜地大叫起來:「信!快來看啦!」

那正是魯仲連給楚王的密信,只有六個字——請遊大河桃林!

又是旬日,楚懷王便在涇陽君嬴顯的一千人馬護送下,北上藍田西出下邽,便去遊覽那天下聞名的桃林勝地了。這桃林原是一片廣袤嵯峨的山地,相傳夸父逐日便渴死在這片山原,夸父的手杖便化做了茫茫三百里桃林。便在桃林山原的一道必經峽谷,魯仲連小越女與田單一起,發動了一場突然夜襲。

楚懷王的篷車剛一奪回,田單便斷喝一聲:「仲連快走!我來斷後!」魯仲連小越女人馬便護持著楚王篷車向崤山東南疾走,田單的兩百多人便堵在山口與剩餘秦軍搏殺起來。剛剛走得二三十里,便見迎面一隊黑色鐵騎展開在當道,兩翼直伸展到兩邊山腰,一個陰沉的聲音冷冷道:「魯仲連,本將軍乃騎兵主將嬴豹。放下楚車,我便饒了你等,否則一個不留!」

「交上天決斷吧。」魯仲連平靜回答,便將手中長劍一舉。

突然,篷車中響起一聲淒厲的呼叫:「大王!你醒醒!別怕呵!」

車旁白影一閃,小越女便到了篷車,立刻便是一聲驚慌呼喊:「仲連快來!」

魯仲連飛身一躍,直上篷車,撩開車簾,便見楚懷王肥大的身軀直挺挺橫在車中,隱隱火把之下,眼睛竟瞪得銅鈴一般!驚怔之下,魯仲連伸手一探鼻息,已是氣息皆無。

那個已經變得黑瘦的王后便是一聲哭喊:「大王嚇死了!大王可憐哪!」

倏忽之間,魯仲連心頭瀰漫出無邊的冰冷,兩手一插車底便端起了楚懷王屍體下車:「秦國還要他嗎?」聲音竟是冰冷諳啞。

「火把!」嬴豹一聲命令,便有幾支火把圍了過來。

嬴豹下馬端詳一陣,向楚懷王屍身一躬,又向魯仲連一拱手:「楚王既死,公等之情亦盡。此去楚國山高水遠,運送王屍實在不便。不若各位與我一同將楚王屍身運回咸陽,由秦國護送回楚安葬,如何?」魯仲連思忖一番,長嘆一聲,便默默地點了頭。

「屈原兄!」春申君一聲驚叫,便撲將過來抱住了屈原。

屈原已經昏倒在篝火旁,蒼老而又憤激的臉在火光下竟是慘白青紫。魯仲連大急,一邊來掐屈原的人中穴,一邊輕聲焦急地呼喚著:「屈原大夫!屈原大夫!」小越女輕聲道:「仲連莫急,且將他平放了。對了,就這樣,你倆離開一些。」待魯仲連與春申君放開手退後,小越女便跪坐於屈原身側三尺之外,兩手同時向屈原太陽穴與腳底湧泉穴伸出,驟然之間,便見一紅一綠兩束細微的光芒直注兩穴。

片刻之間,屈原頭頂一股黑氣衝出,臉色竟漸漸舒展平和。良久,屈原開目,便是一聲粗重的嘆息:「上天呵上天,為何將災難都降了楚國?」兩眼淚水竟是奪眶而出。

魯仲連如釋重負:「屈原大夫,為政重臣,當百折不撓,處變不驚。況乎楚王如此經不得風浪,縱然生還,豈能變法強國?楚國前途,原在掃除奸佞,擁立新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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