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滔滔江漢 第三節 南國雄傑圖再起

汩羅水畔的春日是誘人的。霏霏細雨之後,那日頭便和煦柔軟的漂浮出來,碧藍的天空下,綠澄澄的汨羅水在隱隱青山中迴旋而去。水邊谷地便是茫茫綠草夾著亮色閃爍的野花,無邊地鋪將開去,直是沒有盡頭。漸漸的,一輪如血殘陽向山頂緩緩吻去,火紅的霞光將江水草地青山都染成了奇特的金紅,竟是混沌中透著鮮亮!沒有農夫耕耘,沒有漁人飛舟,沒有獵戶行獵,更沒有商旅的轔轔車輪。除了汨羅水的嗚咽,這裡永遠都是一片靜謐。縱是明艷的春日,也瀰漫著一片綠色的荒莽,籠罩著一片孤寂的恐怖。

驟然之間,一紅一白兩騎快馬從遠山隘口遙遙飛來。一個清亮的聲音咯咯笑道:「如此好山好水,卻做了放逐之地,可惜也!」紅馬騎士揚鞭一指,粗重的聲音便道:「看!茅屋炊煙!」說罷一磕馬鐙,那紅色駿馬便火焰般向山麓飛來。

草灘盡處的山麓,聳立著一座孤獨的茅屋。茅屋頂上插著一面白幡,幡上有兩個斗大的黑字——流刑!茅屋前有一堆濕木柴燃起的篝火,濃濃的青煙竟是裊裊直上。見遠處快馬飛來,篝火旁一個黃色斗篷者霍然起身,大步迎了上來。

「春申君——,我來了——!」騎士遙遙招手間便飛身下馬。

「噢呀仲連兄!」春申君高興得拉住魯仲連,「我已等你三日啦!」

「明日才是清明,你急個甚來?」

「噢呀,秦國要攻楚國!我能不急了?」

「如何?秦國攻楚?誰的消息?在準備還是開始了?」魯仲連著急,竟是一連串發問。

春申君搖搖手:「稍等再說了。噢呀,這卻是何人?鄧陵子呢?」

魯仲連恍然笑道:「這位是大師子門弟子,越燕!人呼小越女。這位便是春申君。」

「見過春申君。」小越女一拱手,卻沒有第二句話。

「噢呀,」春申君也是一拱手急迫便問,「莫非鄧兄有疾在身?」

魯仲連搖搖頭:「稍待再說了。哎,餓了,吃喝要緊!」

春申君一陣大笑:「噢呀糊塗!看,一隻烤肥羊了!」

三人來到篝火前,鐵架上的那隻肥大的黃羊正在煙火下吱嚕吱嚕的冒油,焦黃得肉香瀰漫。魯仲連眼睛一亮,手中馬韁一撂,三步並作兩步過來便要上手,卻又猛然回身:「哎?春申君,如何你一個人?屈子人呢?」春申君便是一臉苦笑:「噢呀,這位仁兄也是,每日要在水邊轉悠得兩個時辰。今日等你,我便沒有陪他去了。」驟然之間,春申君竟是哽咽一聲,卻又勉力笑著望了望銜山的落日,「等等,也該回來了。」

魯仲連心下一沉,一臉的興奮竟在倏忽之間連同汗水都一起斂去了,只怔怔地望著遠處的青山綠水,竟是一聲沉重的嘆息。

「是他麼?」小越女指著漫天霞光裡一個小小的黑點兒。

春申君笑道:「噢呀,一群水鳥飛舞,哪裡便是人了?」

「水鳥之下,卻有一人。看,便是中間那個黑點。」小越女指點著。

漸漸的,黑點兒變得清晰了——一個鬚髮灰白衣衫襤褸的老人踽踽獨行,一群不知名的鳥兒跳躍飛旋在他的周圍,呢喃啁啾,竟是不勝依依。將近青山,老人一揮手便是長聲吟哦一般:「小精靈,回去也,汨羅水的月亮在等著你們——!」話音落點,鳥兒們竟是齊齊地呼啦一聲展翅飛去了。

魯仲連大是驚愕,聲音不禁便有些顫抖:「春申君,先生失心瘋了?」

小越女咯咯便笑:「與鳥獸通靈,原是個心境,如何便心瘋了?真是——」臉一紅,分明是生生嚥下了那個已到口邊的笨字。

春申君卻站起身來遙遙高聲道:「噢呀屈原兄,你看誰來也?」

老人遙遙笑問:「可是千里駒乘著春風來了?」

魯仲連大步迎上深深一躬:「臨淄魯仲連,拜見大司馬。」

老人哈哈大笑:「大司馬?哎呀,老夫聽著都耳生了。」說著便拉住魯仲連走來篝火前,便將魯仲連摁到草蓆上,「春寒泛濕,靠火近點兒好。」春申君走過來笑道:「噢呀,這裡還有一個,屈兄老眼昏花麼?」老人一番打量,驟然便是驚歎吟哦:「嗚呼!美細渺兮宜修,趁西風兮桂舟,令汨羅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小越女驚訝道:「老伯伯,水都不流了,我卻是個災星麼?」三人不禁一陣大笑,魯仲連便笑道:「先生誇讚你呢!說你細宜裝扮,輕柔乘風,連汨羅水都被你迷得沒有了波浪呢。笨!」小越女臉色頓時緋紅,卻高興得咯咯直笑:「原本是笨,怕你說麼?」便向老人一躬,「老伯伯,越燕見過,老師問你好!」老人困惑道:「老師?姑娘的老師老夫識得?」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這越燕姑娘是南墨弟子了。」老人恍然大笑:「光陰如白駒過隙兮,故人忘卻!姑娘,你師可好?還那般終日忿忿然麼?」魯仲連接道:「大師修成高人風骨,恬淡得快成莊子了,若有忿忿然,倒是天下之福了。」老人撫著雜亂的長鬚便是點頭嘆息:「歲月悠悠,不變難得,變亦難得,盡皆天意也。」

「噢呀,烤羊好了!邊吃邊說。」春申君從茅屋中提出兩個罈子叫了起來。

老人笑道:「來,姑娘坐了。春申君拉來了一車酒,仲連痛飲便了。」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一輪尚未飽滿的月亮掛在青山之角,山水一片朦朧。四人圍坐篝火之前,打開酒罈,切下烤羊,便吃喝起來。片刻之間,魯仲連便將半隻烤羊撕擄乾淨,便將兩隻沾滿油膩肉屑的大手在衣襟上一抹,打開那罈專門為他準備的老齊烈酒,一碗一碗地痛飲起來。

「噢呀,猛士多饕餮,仲連便是個註腳了!」春申君一介貴胄,縱然豪爽,講究吃相雅緻也成了習慣,見魯仲連風捲殘雲,不禁便是大笑。

屈原笑道:「唯大英雄真本色。本色者,天授也。人便想學,也是難呢。」

魯仲連哈哈大笑:「我聽孟嘗君說,當年的張儀也是狼吞虎嚥,全無拘謹,蘇秦卻是禮儀法度中規中矩。大司馬,你說這兩人秉性如何也是一縱一橫了?」

屈原臉色便是一沉:「狼子張儀,如何能與蘇秦相提並論?」

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原兄最是煩那個張儀了,仲連說他何來了?」

「不是煩,是恨!」屈原臉色陰沉,「國之仇讎,豺狼爪牙,老夫與他不共戴天。」

「好!」魯仲連啪的一拍掌便是高聲讚歎,「大司馬國恨在心,楚國有望!」

屈原卻是長嘆一聲:「楚國啊楚國,只可惜了大好河山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適時插上道,「我與仲連謀劃日久,要來一番大舉動,若時勢有變,你便出山,卻是不能退卻了。」

屈原目光便是一閃:「魯仲連為何要為楚國擔當?」

「大司馬差矣。」魯仲連面色肅然,「仲連不是為楚國擔當,而是為天下擔當。若是蘇秦在世,齊國有望,仲連自然不會捨近求遠。」

「你且打住。」屈原急迫道,「蘇秦變法之後,齊國正在如日中天,如何便無望了?」

「大司馬放逐多年,卻不知今日之齊國,再也不是昔日之齊國了。」魯仲連一聲嘆息,便將齊宣王之後的齊國變化大體說了一遍,卻對齊王田地的秉性與諸般作為備細敘說,末了道,「國有此等君王,國之棟樑摧折,賢良出走,民怨沸騰,天下視若公敵,齊國卻如何領袖天下?仲連身為縱橫策士,決意承襲蘇秦之志,為天下謀劃一條非秦大道。此事之要,首在一個大國強力推行變法,進而領袖天下,最後誅滅暴秦!」

「好志氣!」屈原不禁一聲讚歎,「後生如斯,誠可畏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大是激動,「仲連以為:山東六國,唯你視變法強國為生命,視楚國強大為終身追求。他說服了我,激勵了我,才有這番謀劃了。」

「快說說,何等謀劃?」屈原已經等不及春申君說完了。

魯仲連痛飲一碗烈酒,嘴一抹便低聲說了起來,一口氣竟說了小半個時辰。三人都很激奮,又商議了諸多細節,不覺便到了月上中天。屈原興奮難耐,便抱來大堆樹枝乾柴又點亮了篝火。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你可有新詩,吟誦一篇了!」

「老伯伯詩唸得好哩!」小越女高興得笑了起來。

「也好!」屈原笑道,「常年在山,便做得一篇《山鬼》,我便唱來!」

「老伯伯唱,我來吹塤,楚歌是麼?」小越女從隨身袋中拿出一隻黝黑的陶塤,輕輕一觸嘴唇,塤音便高亢輕颺地飛了起來,與尋常塤音的嗚咽低沉竟大是不同!

「好塤!」屈原一聲讚歎,便揮舞著襤褸的大袖,腳下猛然一頓,竟是起舞高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

余處幽冥兮終不見天

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

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

東風飄兮神靈雨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又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石磊磊兮葛蔓蔓

君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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