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滔滔江漢 第二節 隱世後墨再出山

這會稽山既是大禹聚會聚諸侯之地,也是大禹的葬身之地,更是天下享有赫赫盛名的聖地神山。會稽山東麓有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井水直通東海,越人稱為「禹井」,說是大禹踏勘海水漲落的「眼井」。會稽山上有禹塚,周遭山林鳥雀群落萬千,專司禹塚之耘護,春拔草根,秋啄其穢,若有人妄害此鳥,當地越人部族便是追殺無赦。當魯仲連站在這座被蒼翠松柏緊緊環繞的大塚前時,竟是感慨萬端。那五六丈高的塚丘五色雜陳,彷彿是上天將天下的各色土壤都搬到了這裡。然則更令人驚訝的是,如此一座小山也似的大塚,卻是沒有一根雜草,疏鬆堅挺,毫無千年風雨沖刷的痕跡,五色土斑斕明艷,竟乾淨得如同春日剛剛耕耘過一般。連周遭的松林地面都是了無雜物污穢,山林幽谷清新得令人心醉。

「官府有僕役護持禹塚?」魯仲連素來求實,不大信那些遙遠的民間傳說。

譯吏大是搖頭:「沒沒沒。會稽山獵戶都不進,縱有官府僕役,卻是如何謀生?」

突然,森森無邊的松柏林海中一陣林濤般的異樣聲音瀰漫了過來!魯仲連抬頭之間,驀然便見萬千飛鳥竟貼著地面向禹塚掠來,沒有一聲啁啾鳴叫,卻是起起落落地啣起地面的落葉枯草,盤旋飛舞著從魯仲連身邊掠過,出了山林便直向遙遙大海飛去。

「噫——!」魯仲連長長地驚歎一聲,竟是盯著鳥群飛去的方向良久愣怔。

譯吏笑道:「越地荒莽,原是多神異之說,先生見笑了。」

「禹塚神鳥,信哉斯言!」魯仲連卻是由衷讚歎了一句。

「先生,過了禹塚山,便是若邪溪,過了若邪溪,才是五洩峰了,須得趕路呢。」

「好!走了。」魯仲連答應一聲,便跟著譯吏輕輕地走出了這片潔淨的山林。

大約走得一個多時辰,翻過了兩個山頭,便見眼前一道峽谷,一條山溪掛在半山之上,匹練直下聲若沉雷,赫然一片孤潭便深深地沉在谷底,南山崖上一柱懸空孤石斜斜伸出在潭水之上,竟是奇絕異常!魯仲連長劍指著山溪高聲道:「那定然是若邪溪了!」譯吏笑道:「此水卻有四奇,先生曉得無?」魯仲連便是搖頭:「我卻如何曉得?」譯吏指著遙遙山溪道:「一奇鑄得神劍,山左便有歐冶子鑄劍石洞。二奇浣得輕紗,山右便是西施族人當年的村落。三奇眾山倒影,窺之如畫。先生說,美是不美了?」

「如何不美?第四奇呢?」魯仲連卻是饒有興味。

「這末了卻最是令人不解。」譯吏認真地皺起了眉頭,「但有名人在此出奇,此後便是不奇了。」

「莫名其妙,此話怎說?」

「歐冶子之後,若邪溪便不能鑄劍。西施之後,若邪溪便不能浣紗。先生且看,這裡早已經是了無人跡,都遷走了。」

「奇!」魯仲連童心大起,「可有誰個在孤石看過眾山倒影麼?」

譯吏搖頭:「如此之險,誰個上得去了?眾山倒影只怕是傳聞了,先生莫得涉險。」

「若是不險,有何看頭?」魯仲連說著話已經大步向山崖走去。

這道山崖青蒼蒼一道絕壁高聳,半腰凌空伸出一方孤石,孤石之上竟還有一棵亭亭大樹,竟高逾七八丈,此刻一團白雲飄過,恰恰掩住了孤石,那大樹竟彷彿生在雲端的天樹一般,當真是物化神奇!魯仲連高聲問:「那是甚樹?竟能在孤石生長?」譯吏笑道:「這是白櫟,比北地的麻櫟可是高大多了,生在孤石之上,卻是少見。」魯仲連再不說話,端詳一陣,便一手用長劍撥打著齊腰深的茅草,一手揪著雜亂叢生的灌木枝杈,不消片刻便攀上了山崖。譯吏遙遙看去,白櫟樹梢恰恰便在魯仲連腳下。此時只見魯仲連從山崖邊一躍飛起,竟是堪堪地落在了白櫟樹冠,樹冠倏忽一沉,魯仲連已經大鳥一般落到了孤石之上。

「好!」譯吏不禁大大讚歎了一聲。

此時白雲剛剛飄過,峽谷明澈如洗。魯仲連乘崖俯視,只見幽幽谷底汪洋著一片碧藍,潭水四周竟是層層疊疊的綠樹作岸,分明便是一個巨大的綠盆中盛著一汪碧水,那碧藍明亮的潭水中竟湧動著一簇簇嵯峨山峰,直是天地間匪夷所思的圖畫!

「眾山倒影,窺之如畫。若無人到此,此話卻是如何來的?」魯仲連兀自喃喃,竟是如醉如癡,「隱匿此等山水之間,誰還去想世間糾葛?」徘徊半日,竟是感慨中來,拔出長劍便在合抱粗的白櫟樹幹上一陣刻劃,跟著雙掌一振,便見樹皮紛落,赫然顯出四個大字——誤人山水!

便在此時,卻聞谷風長嘯,一團烏雲驟然撲面而來,孤石大樹頓時陷入一片黑暗!魯仲連直覺一股旋風捲來,竟是要將他拔起一般,大駭之下,連忙俯身貼地緊緊抱住了大樹。倏忽旋風捲過,明澈的峽谷已是一片幽暗,再看那峽谷深潭,卻是漆黑如墨,森沉駭人,哪裡還有窺之如畫的仙境?

「山雨將來!先生回來——」譯吏驚慌的聲音一絲細線般飄了過來。

魯仲連抖擻精神,爬上高大的樹冠,飛身一縱,便抓住了山崖上一根粗大的青籐,腳蹬手抓地攀上了山頭,回到譯吏面前,已經是衣衫凌亂滿頭大汗臉色蒼白!譯吏笑道:「先生形跡,卻不像觀畫之人呢。」魯仲連一陣喘息,大喝了半皮囊涼水,這才長吁一聲:「天地神異,盡在越地也。」霍然起身,「走!明日趕到五洩峰。」

萬山叢中風雨無定,魯仲連兩人在一夜半日的路程之中,竟經歷了七八次風雲變換,次日午後趕到五洩峰,衣服竟還是半乾半濕地緊貼在身上。魯仲連又氣又笑罵道:「鳥!隱居這等地方,當真折騰死人!」譯吏連忙一噓,便小心低聲道:「先生莫得無遮攔,五洩峰有山神耳目呢。」魯仲連哈哈大笑:「好好好!五洩峰好!」看著魯仲連諧謔玩笑,譯吏便笑了:「先生,你只登上前面這座峰頭,便真要說好了。」「是麼?那便走!」魯仲連也是惦記著心中大事,說得一句,便是貓腰大步匆匆地向山上爬去。這面山坡雖然很長,卻不甚陡峭,只小半個時辰便登上了山頂。舉目眺望,魯仲連竟是長長地驚歎了一聲,身子便釘在了山頭一動不動。

一道青森森的峽谷,對面兩座高山造雲壁立,夾著一條山溪,飛珠濺玉般直洩山谷,望若垂雲,卻是兩百餘丈一道瀑布懸空!一洩之下,兩山又驟然重合,伸出了一個平台,垂雲白練隆隆跌入平台,又是直洩山谷數十丈,如此連環三洩,便跌入最後一道巨大的平台,瀑布竟是宛如白練鼓風,驟然舒展飄開,變成一道十多丈寬廣的白練隆隆墜谷!五道瀑布連環而下,直是青山胸前拖曳了一幅飄飄白紗,當真是天地造化!

「如此雄山奇水,卻如何叫一個『洩』字?忒煞風景也。」

譯吏笑道:「越人將瀑布叫做『洩』,土語了。」

「五洩峰?暴殄天物!」魯仲連竟是耿耿不能釋懷。

「先生如此上心,不妨取得一個雅名,小吏稟報官府更名如何?」

魯仲連思忖良久,卻是哈哈大笑:「還是五洩峰了,洩盡天地晦氣!噫?有人唱歌?」

譯吏驚喜道:「有歌聲,便有高人。先生且聽,這歌卻是非同尋常!」

青山之中,歌聲清亮悠遠滿山迴盪,竟是不知來自何處?魯仲連仔細聽去,但覺柔情幽幽,卻竟是一個字也聽不出意思來:

濫兮抃草濫予

昌互澤予

昌州州

葚州焉乎

秦胥胥

縵予乎

昭澹秦踰

滲惿隨河湖

魯仲連聽得滿頭霧水,大奇笑道:「這是天歌,人卻是不懂!」

譯吏笑道:「我便用雅言給你唱一遍,只是大意了。」說罷便悠悠唱了起來:

今夕何夕兮 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遇君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恥詬

心幾頑而不絕兮 相知君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說君兮君不知

魯仲連聽得大是愣怔,不禁喟然一歎:「如此美歌,惜乎竟不入《詩》!」

譯吏便笑:「《詩》是孔夫子刪的,原本沒收楚吳越了。」

「這人卻在哪裡了?」魯仲連怔怔地望著餘音裊裊的青山,兀自喃喃著。

「先生唱得一曲,引她出來了。」

「非禮!又不是春日踏青,何能唐突高潔?」魯仲連想了想便上到一塊最高的山巖上,兩手嘴邊一圈,便呼喊起來:「何方高人?敢請一見——!」

一個聲音真切冰冷:「閣下高名上姓?」彷彿便在身邊,卻是不見人影。

「在下臨淄外墨。」魯仲連心中一動,突然說了一句隱語。

「法同,則觀其同。」停頓片刻,真切的聲音又飄了過來。

「法異,則觀其直。」

「賞,上報下之功也。」

「同,異而俱於之一也。」

突然,真切淡漠的聲音變成了一陣動人的笑聲:「果然千里駒,來得好快也。」笑語還在山谷迴盪,一個白色身影便從峽谷倏忽飄了上來,堪堪地落在了魯仲連對面。魯仲連只是留心盯著對面山林,突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