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滔滔江漢 第一節 碧水風雪雲夢澤

大雪紛飛的冬日,魯仲連接到了田單商隊的快馬急書:河內淪陷!

這時,春申君正在府中與魯仲連擁爐小酌。一看書信,春申君倏然變色:「噢呀自作孽!魏國四十萬大軍睡大覺了?還有信陵君,都到爪窪國去啦!」魯仲連卻是粗重的喘息著沉默著,猛然一拳砸到案上:「秦國猖狂!欺六國無人乎?」便霍然起身,「春申君,我這便上路。來春清明,你我到汨羅相見!」春申君一連聲嗟呀驚歎:「噢呀呀,說好來春上路了!這大雪塞道,卻是如何走法了?」魯仲連急迫道:「等不得了,不見秦人冬天打仗麼?」說罷轉身便走。到得庭院,竟是一片風雪驟然撲面。春申君大急,跟在後面緊走急說:「噢呀慢點啦!你看這天氣,總得備輛車帶些乾肉乾糧啦。」魯仲連也是邊走邊說:「不用。經常上路,還能餓著了?有風有雪,多乾淨!」春申君便轉聲對跟來的僕人喊道:「噢呀,別跟著亂跑,快去牽馬!」說話間已經到了門庭,僕人已經牽來了魯仲連的駿馬在廊下等候。春申君看見鞍轡齊整的駿馬,恍然銳聲道:「仲連且慢!家老,快去拿我那領貂裘來了啦!」

魯仲連大笑:「風雪見猛士!那勞什子上身,累我身心,不要!」笑罷一拱手,「告辭。」便飛身上馬,兩腿一磕馬鐙,那匹鐵灰色駿馬便是一聲短促的嘶鳴,驟然大展四蹄,便箭一般衝入茫茫風雪之中。只留下春申君怔怔地佇立在風雪地裡,兀自唏噓嘆息。

出得春申君府邸,便是漫天皆白,整個郢都城垣都陷進了茫茫雪霧之中。魯仲連卻有主見,逕自走馬來便向城南而來。郢都臨水近江,雲夢澤伸展出的小江河多在城垣西南,西門南門便修建了直通外水的水門。水門下常有各種船隻停泊,供旅人官員等從水路出城。尋常時日,一見客官過橋進得碼頭,船家便在各自船頭笑臉相迎,沒有人爭相呼喚,只任你挑選上船。不管客官跨上那家船隻,其餘船家都會遙遙招手,操著或急促或溫軟的水鄉口音喊一聲:「客官順風——」離去船家也會對同行笑盈盈喊一聲:「再會——」回頭再笑著一句:「客官,儂坐好了。」小船便悠然蕩出碼頭,飄出水門,融入茫茫水天之中。那份殷殷之情,總是給旅人一片溫馨,令遠足者怦然心動。魯仲連熟悉楚國,更是喜歡水鄉獨有的這一份明亮柔妮,但來江南,能坐船從不乘馬。如今風雪漫天,陸路難行,水路卻不似北方那般冰凍,正好不耽擱行程。

誰想一過那座石橋,便見水門下一片空寂,竟是大小沒有一隻船。

「有船麼?可有船家出水——」魯仲連焦急,大袖一抹臉上的雪水,便是一聲高喊,連喊三遍,都是空無應答,不禁重重的嘆息一聲,一時竟愣怔在風雪之中。

「客官,儂有急火事了?」背後碼頭石下突兀冒出一個蒼老的聲音。魯仲連驚訝回頭,卻見一堆雪丘中鑽出了一個白髮蒼蒼的精瘦老人,一身粗布裌衣,青布包頭,雙手攏在袖中,一邊跺著腳一邊上下打量著自己。魯仲連連忙道:「老人家,那些船呢?」老人便是一笑:「客官毋曉得,今冬大雪忒煞猛,有房子的上岸去了,沒房子的投親靠友去了,船也便沒有了。」魯仲連焦急道:「水道又沒冰凍,不做生計,上個甚岸?」老人笑道:「儂毋曉得,水道沒凍,人卻凍了。官府有令,冬船增稅三成。誰想守在這裡吃雪了?」魯仲連又氣又笑道:「冬日客人少,為何還要增稅?」老人呵呵笑道:「儂是這般說。官府卻說,冬船價高了。」魯仲連不禁憤憤道:「豈有此理?當真昏君!」老人連忙緊張地四面張望了一番,才低聲道:「毋高聲了。儂有急火事,老朽便送客官一趟子了,左右在這裡也是凍著了。」魯仲連驚喜道:「老伯有船?卻在何處?」老人向水上那堆雪丘一努嘴:「不大,還算快捷了。」魯仲連恍然笑道:「啊,大雪蓋了船篷!老伯,我還有這匹馬,能載麼?」老人打量了駿馬一眼沉吟道:「客官,儂到哪裡去了?」魯仲連道:「東出雲夢澤,再到震澤吳越之地。」老人搖頭道:「儂是遠行,馬卻不行。我這小船也只過得雲夢,江東卻是沒走過了。要不客官再等等,看有無別個船來?」魯仲連斷然道:「便是老伯了。馬,我託在城門守軍這裡了。」老人驚訝道:「儂一匹好馬,不怕狼兵殺了吃馬肉?」魯仲連笑道:「他要殺馬,我便殺他。老伯,稍等片刻便了。」說罷卸下馬背上的一隻皮口袋,便牽馬去了。

過得片刻魯仲連回來,老人已經將船上積雪除去,一隻烏篷輕舟便亮在了碼頭之下。老人站在船頭笑著:「船橋雪水滑,客官小心了。」魯仲連說聲不打緊,便已經大步走過了搭在碼頭與船頭之間的一板橋,卻是輕捷穩健的到了船頭:「老伯,走吧,要我幫個手麼?」老人已經操起了長長的櫓槳,搖搖頭笑道:「大雪天不能張帆,慢些個,儂卻毋得急噢。」魯仲連笑道:「只要走,慢也是快。」「客官卻是個明理人。」老人呵呵笑著,小船已經悠然蕩出了碼頭,看看將近城門,老人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大鐵錢,光啷一聲,準準地丟進了三丈開外掛在城門洞口的一個敞口鐵箱。魯仲連驚訝道:「老伯,好準頭!」老人笑道:「三五丈遠,客官見笑了。瞎子阿鵬,十丈開外一扔即中,那才叫準頭了。」魯仲連大奇:「瞎子?瞎子能有如此功夫?」老人還是呵呵笑著:「不多算,每日三錢,幾十年扔下來,能沒個準頭?」魯仲連不禁一聲嘆息,卻是說不出話來了。

出得水門一個時辰,小船便與漫天雪花一起飄進了雲夢澤。極目遠眺,天是無邊的灰,水是斷續的藍。肥大的雪花從天宇深處湧流出來,匆匆地撲向無垠的水面。雲夢澤便騰出靈動濕熱的水霧,緊緊地擁住了冰涼的雪花,悄無聲息地升騰起無邊的白紗。天地朦朧,小船悠悠,直是在虛無的雲天飄蕩。

「雪擁雲夢兮水天澹澹,孤舟一葉兮我心茫茫——」魯仲連站在船頭,不禁便是高聲吟哦,末了竟是圈起掌筒一聲長呼,「雲夢大澤——,我來了——!」

「客官好學問!」老船家還是呵呵笑著,「雪天走雲夢,老朽也是頭一遭了。」

「老伯,大雪碧水雲夢澤,美是不美?」

老人卻只是呵呵笑著悠悠搖櫓,竟是破天荒地沒有說話。一陣風雪呼嘯吹過,吹起老人單薄布袍下五色補丁的破舊內衣。魯仲連心中一顫,頓時覺得不是滋味兒,蹲身鑽進船艙,走出來將一件翻毛短皮袍披到老人身上。老人一回頭,卻是滿臉通紅:「客官,這可使勿得,船家人不作興受外財,老朽要招人罵了。」魯仲連高聲道:「天寒地凍,老伯病了,我也走不遠!」老人一怔,侷促笑了:「呵呵,也是,那便算了儂的船資,老朽卻是生受了。」說罷停下手中櫓,將皮袍穿好,又找了一條細麻繩在腰間束了一道,頓時搓著手笑了:「棉暖不如皮,老話卻是在理,儂毋曉得多舒坦了。」魯仲連拳頭捶著胸脯高聲道:「老伯,我是後生,有一撥子牛力氣,你教我搖櫓!」老人呵呵笑著連連搖手:「使勿得使勿得,這風雪無向,儂要上手,明日就漂到爪窪國去了。」魯仲連大笑:「那便說好,天晴了教我!」老人已經站在櫓擔前操起了大櫓:「儂毋曉得,這櫓帶舵,沒有三年跑船,不讓上手的了。」魯仲連心中一動便道:「老伯,這船是你自家的麼?」老人又恢復了那慈和的呵呵笑聲:「是了是了。十年前,老朽才打得這條船,船便是家,有船才有家了。」魯仲連默然良久,竟是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老人猛然高聲道:「客官進艙!要起風了!」

「風便風,不怕!正好沒見識雲夢澤汪洋之風!」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恍若城牆的白茫茫混沌雪霧已經迎面推了過來,隆隆之聲中夾著尖銳呼嘯,竟是勢若千軍萬馬。老人大喝一聲:「客官爬下!頭向船頭!」魯仲連不及思索,一個滑步便倒在船舷抓住了一條固帆麻繩。老人卻挺直著身板,釘在櫓擔前牢牢抓著大櫓紋絲不動,卻將船頭正正地對著白茫茫突兀高聳的雪山風雷。便在這片刻之間,魯仲連眼前驟然一黑,一股巨大的推力竟是生生要將他拋將出去。魯仲連貼在船舷之下,雙腳緊緊蹬住了一道板稜,雙手死死抓住了麻繩,只覺得尖銳的呼嘯掠過,頭皮耳目便像被利刃飛快地刮過,一陣劇烈疼痛,竟是眩暈了過去。

及至睜開眼睛,景象已是大變。天空湛藍得令人心醉,紅紅的太陽枕在遙遠的水線,碧水長天,竟明亮得扎人眼睛。魯仲連掙扎著扣住船舷站起身來,踉蹌著腳步便是一聲大喊:「噢呵——太陽出來了——」如何沒有人說話?魯仲連驀然回頭,卻是驚呆了!

船尾櫓擔前,老人身上已經沒有了翻毛皮袍與半長布袍,一身五色補丁的短衣,也只絲絲縷縷地掛扯在稜稜瘦骨上,一條腿緊緊鉤著櫓擔,一條腿彎曲在船板,懷抱大櫓弓著腰身,頭衝著船頭,圓睜著雙眼,臉上滿是鮮血,一頭白髮散亂地披在雙肩,動也不動地扎在那裡,就像一座白石雕像!

「老伯!」魯仲連一聲嘶喊,一步便衝上去抱住了老人。

老人已經僵硬了。不管魯仲連將老人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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