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鏖兵中原 第六節 蒼蒼五丈原 師徒夜談兵

秋夜的下弦月細瘦清冷,渭水岸邊的秦川官道便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朦朧,急驟的馬蹄聲越過了一隊又一隊或走或停的商旅風燈,一路灑向西南。過了斄縣,便是郿縣了,雖然是霜重霧濃,白起卻分明看見了太一山潔白的峰頭,看見了渭水南岸那道蒼翠的山原。太一者,北極大星也。一山而冠「太一」之名,足見此山在周秦兩代的神聖。

白起生在郿縣一個不尋常的村莊,這個村叫太白村。太白者,西方金星也,因其「晨見東方,昏見西方」,因此它便有了兩個別稱:早晨叫啟明星,黃昏叫太白星。在陰陽家星相家的眼裡,太白星還是與東方青龍相對的白虎,謂為兵戈之星,或寓意名將,或寓意兵災,總之是與兵家武運有關。但是,這個太白村卻不是因了太白星而得名,而因為它是郿縣白氏部族第一大村,時人便呼之為「太白」。商鞅變法時釐定村名確定保甲連坐法令,「太白」便成為這個白氏第一大村樂於接受的正式名諱。

戰國之世,郿縣號稱「秦國第一縣」,當真是威名赫赫。說到根本,無非是因了郿縣是老秦部族的聚居縣,是秦國最大的兵源地。但更重要的,還是因了郿縣有「孟西白」三大部族。這「孟西白」是秦穆公成就霸業的三個名將: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這三將浴血同心情誼篤厚,秦穆公之後,三族後裔總是比鄰而居,兩百多年下來,竟漸漸佔據了大半個郿縣。三族都是勤耕善戰的大族,歷來是貴族布衣之鄉,秦國騎士的淵藪。商鞅變法之後,廢除隸農井田,舉國民眾皆成「國人」,孟西白三族的騎士特權與優先論功特權一朝消失,便成了與國人同等耕戰的尋常老秦人。這時候,孟族與西乞族卻因不善農耕而漸漸衰落,白氏部族農戰皆精,便漸漸的成了郿縣第一大族。

但是,白起對白氏部族,對太白村,卻沒有多少記憶。剛一生下來,白起便沒有父母,叔叔也從來不對他說父母的事。在白起五六歲的時候,叔叔白山將他送到了太一山一個隱居名士那裡做了學生。十年後,白起回到了太白村,叔叔已經在秦軍中做了前軍主將,便派人來接他到軍中去。少年白起卻拒絕了,他在村邊搭了個茅草屋,做了村上輸送軍糧的腳力,半年後縣府徵兵,白起立即應徵從軍。接兵較武的時候,白起的體魄與劍器格鬥竟是令接兵千夫長大為驚訝,立即委任白起做了新兵頭目。

離開太白村的時候,白起沒有絲毫留戀,到了軍中也是從來不說家事身世。要不是白山在巡視軍營中偶然遇到了白起,他可能永遠也不會找這個叔叔。也就是在那個晚上,叔叔白山第一次對他說了父母的故事。

白起的父親叫白垣,行六,所以村人呼為「白六」。在商君變法剛開始的時候,白六便在繳糧時被少不更事的太子殺死了。白六的新婚妻子生下白起後,也在夫君的墓前撞碑自殺了。老族長與族老們商議,都說這個遺腹子生就異相大有出息,便讓叔叔白山撫養白起,全族共擔白山一家的賦稅勞役。白山尋思自己養而不能教,便一門心思的訪查高明,最後終於是在太一山中找見了那個隱居的武士。白山將自己的家產全部賣給了孟族人,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將一口袋秦半兩悄悄地放在了隱士門外,只給年輕的妻子留下了兩間房屋十畝桑田,便去從軍了。

除了這個白氏姓氏,白起對郿縣對太白村對白氏對家庭,幾乎都是淡淡漠漠,童年少年唯一銘刻在他心頭的,只有老師,只有那個青梅走馬的少女師妹。白起進太一山的時候,老師還是一個堅實厚重而又灑脫不羈的中年隱者,那種強健與力量,簡直令人不能相信。

有一年夏天,老師帶白起到太一山主峰習練攀緣術。白起左手一鐵鉤右手一短劍前行攀升,目標便是那終年積雪的插天高峰。老師則是一繩一斧,在後指點護持。正在師徒兩人攀升到山峰半腰時,驟然便是驚雷閃電大雨滂沱。片刻之間,便見匹練般的山洪從蒼翠蔥蘢的山林中隆隆湧出,竟是撲面壓頂而來!老師一聲大吼:「釘住山巖!屏神靜氣——!」白起大力一鉤便挖進一棵樹根,雙腳死死蹬住一塊岩石,聽憑那轟隆隆的山洪從頭頂劈面沖來可著山林如萬馬奔騰般湧下山谷,那情景當真是驚心動魄。偏在此時,突聞隆隆洪水中夾著一股腥臭刺鼻沖來。白起一抖臉上水霧,驟然便見一條鱗光火紅大樹般粗細的蟒蛇乘著水頭昂首撲來,那長長的信子似乎還鉤挑著被水頭激起的蟾蜍山雞。饒是白起天生奇膽,也驚慌嘶啞的大喊一聲:「蟒!大蟒——!」便是眼前一黑,幾乎要鬆手滾進滔滔山洪。

千鈞一髮之際,便聽身後一聲大喊:「挺牢別動!我來了——!」幾乎就在同時,一道黑影竟是凌空竄上水頭攀住了一棵大樹,白起只朦朧模糊的看見了一縷白光如閃電般在頭頂掠過,那斗大的蛇頭便轟隆隆的翻滾在水頭上跌進了山谷。驚魂稍定的白起大喊一聲:「老師小心——」仰頭一看,黑色身影竟被火紅的蟒身纏箍在那棵大樹上!老師卻是嘶聲大吼:「白起釘牢!山洪要完了——」這便是神秘難測的太一山,風雨無常且來去迅猛,任是神仙也難測出它的驚險奇絕。便在老師喊聲方落,那滔滔山洪便驟然變成了潺潺溪流,只剩下夾著寒氣的山風兀自呼嘯。老師卻是釘在樹上不能動彈了。白起大急,勇氣陡增,幾鉤挖下,便攀緣到那棵合抱粗的大樹下,左手抓住樹枝,右手短劍便喀嚓喀嚓剁向腥臭的蟒身。粗大的蟒身一段一段滾落到山谷,老師卻是臉色蒼白的抱著樹幹閉目喘息。白起仔細一看,老師的雙腳竟硬生生插進了樹身!

白起接過老師手中大斧,砍開樹幹,才拔出了老師雙足。從另一條小路下山後,白起昂昂問:「老師,雙腳插樹是甚功夫?我要學!」老師哈哈大笑:「那是功夫麼?情急拚命,自來神力而已,否則啊,如何事後便拔不出來?這如何教你了?」白起撲閃著小眼睛問:「老師怕我被蟒蛇吞了,便不怕自己被蟒蛇吞了?你已經被蛇身纏住了呢。」老師疲憊的笑著:「白起啊,這是師道,說不明白。也許啊,你將來收個愛徒,便能知道了。」

從那以後,白起便認定了老師是自己的父親,老師那個小女兒便是自己的親妹妹。他跟老師長到十六歲,才走出了莽蒼蒼的太一山,出山時,老師只對他說了一句話:「不做上將軍,別回太一山。」硬邦邦一句,便轉身走了。少年白起對著老師的背影深深一躬,長長的喊了一聲:「老師——!我會回來的——!」便也轉身下山了。

倏忽之間,十三年過去了,白起雖然還沒有做上將軍,但畢竟打了一場令天下刮目相看的大勝仗,此時驚聞老師大病在身,他如何便去拘泥於這個諾言?

太陽還沒有升起,秋日的霜霧依然籠罩著山川河流。憑著對飄渺河霧的特殊熟悉,白起知道已經到了渭水北岸的灘頭,越過渭水,便是那永遠烙在心頭的五丈原了。正在深秋枯水時節,白起雙腿輕輕一夾,那匹雄駿的戰馬長嘶一聲便衝進了河道,竟是在片刻之間泅渡過水,便沓沓上了碎石沙灘。白起一帶馬韁,便在大霧中向西南而來,走得不到一里,便又是一條小河流。這便是發於太一山北流入渭水的一條支流,因其既毗鄰褒斜古道,也是河道從西南向東北斜向而來,時人便呼之為斜水。

便在斜水入渭水的谷口,矗立著一片林木蒼茫的小山,老秦人便稱它為「五丈原」。有人說,原高五丈名實相符。也有人說,山在渭水之南斜水之西各五丈,便是五丈原。究其實,竟是誰也說不清楚,卻也都叫了五丈原。從五丈原向南,便是一層層的山原疊嶂而上青天,直到那終年戴著一頂白玉大冠的太一山。這五丈原便是背靠太一山,面臨滔滔渭水,林木茂盛漁獵方便,更兼西北接近陳倉古道,西南緊靠褒斜古道,西出廣漠南下巴蜀都很便捷,便成了既是人跡罕至又恰在流動軸心的要害之地。當初進山,少年白起對這幽靜的山原尚是無甚體察,及至從軍征戰有了兵家閱歷,再來揣摩這五丈原,竟覺得老師忒是了得。

濃霧漸漸消散,白起下了戰馬,取下馬背上的褡褳,卸下馬具鞍轡,將一袋舂碎的豆瓣兒攤開在一塊大石上,又將韁繩在馬脖子纏好,輕輕拍拍馬頭道:「火霹靂,這裡有草有水有硬料,你便隨意了,好好歇息一番。」一團火焰般的駿馬蹭了蹭白起的胳膊,輕輕嘶鳴一聲,白起便背起褡褳上山了。

蒼黃的草木中,一條細碎的鵝卵石小道遙遙伸進山原,道邊一方三尺高的石碑,刻著四個大字——白荊古道。白起怔怔的站在石碑前,撫摩著紅漆班駁的大字,心中猛烈的一顫,不禁便跌坐在小道中——一個少女的笑聲在山林飛揚迴盪:「大哥,我揀了許多白石頭,鋪了一條小道,你看!」白起踩了踩路面老氣橫秋道:「鑲嵌勻稱,不墊腳,很好了。」少女咯咯笑道:「磁錘!你說,該叫甚名兒?」白起撓著頭沉吟起來:「這,就叫石子路了。」「磁錘也!」少女笑得更是脆亮,「我起了名字,白荊古道!好不?」白起搖了搖頭:「不好。百年之路,才能叫古道了。」少女打著白起胳膊便是一陣嬌嗔:「真磁錘也!就是好!不作興白荊百年麼?」白起笑了:「好好好,就白荊古道了。」少女又咯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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