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方龍蛇 第三節 東海起大蛟

節令還在中酉,距離始寒還隔著一個下酉,臨淄王宮卻已經上下一片忙碌了。

所忙碌者,多方準備窩冬物事也。在齊宣王時期,這種忙碌只是在始寒到來時才有幾日的。如今,卻是大大的提前了,忙碌的勢派也更大了。牛車絡繹不絕地運進木炭,工匠晝夜連軸地修缺補漏,內侍們腳步匆匆地給每座殿堂安裝外掛厚棉布簾的木架,侍女們則忙著給所有的門廳、長廊、房屋安置生火的燎爐。執掌王室事務的大夫,則忙著從官市上購進名貴的皮張,好讓齊王在始寒那日給每個后妃賞賜一領上好的皮裘。而隨時進宮的官員們則免不了一番評點,時不時指出各種紕漏,甚或親自給齊湣王提出種種奇思妙想的建言,燎爐應當裝上輪子,木炭不當有絲毫煙氣,棉布簾應當亮色,王座下當有暖襠的小燎爐等等等等。齊湣王一高興,便會站出來高聲號令一番,而後便是種種奉詔修葺奉詔更改,更是忙得不亦樂乎。如此一來,王宮川流不息的進進出出,竟是一片生氣勃勃。

這番從未有過的王室氣象,卻是全因了太廟巫師的一則龜卜。

當初齊宣王剛剛即位,王后便生下了一個兒子。侍女急急報來,齊宣王竟撇下了正在議事的群臣,風風火火的趕到後宮探望。王后說,臨盆之時,她分明看見一條無角青龍從雲中向她飛撲下來!齊宣王大是驚愕,立即趕到太廟請大巫師占卜。鶴髮童顏的大巫師破例的選擇了古老的鑽龜之法,來占卜這則非同尋常的預兆。當那支紅亮得幾乎發出黃白色的尖銳契柱刺進龜甲鑽孔時,「喀!」的一聲輕微炸裂,龜甲便有了粗細不等的裂紋。老巫師一陣端詳,竟是愣怔不語,片刻之後對占卜官斷然下令:「再鑽!」如此連燒九支契柱,刺灼九片龜甲,裂紋竟是絲毫不差。老巫師大皺眉頭,對守候在外室的齊宣王喟然一歎:「九鑽如一,未嘗聞也!此兆上應天河青蛟,吉凶卻是難明也。」齊宣王疑惑不定,便將稷下學宮的陰陽家大師鄒衍秘密召到宮中求教。鄒衍思忖一陣道:「拆解龜紋,國師為上,鄒衍不敢妄言。然則史有先例,商湯滅夏,鑽龜七十二而龜紋皆同。以此證之,當為吉兆無疑。且齊居東方,青龍之位也。天河青蛟垂於王室,正應齊國大興之象也。」鄒衍學問淵深,為陰陽家之大宗師,對天文星象、堪輿占卜、命相術數、陰陽五行,幾乎都有精到揣摩,一番廣博論證,齊宣王自是大喜過望。

這個上應天河青蛟的王子,便是目下的齊湣王田地。因了這則大興之兆,田地在滿月之時,便被破天荒的立為齊國太子。及至二十歲即位稱王,當初的青蛟之兆便又沸沸揚揚的在齊國復活了。於是,種種與青蛟對應的規矩,也就不期然的蔚然成風了,種種與龍蛇相關的神話就悄悄地瀰漫開來了。譬如冬令為龍蛇蟄伏保養元氣的季節,王宮便要分外鋪排的準備窩冬,而且一切都要沾上潛龍徵候才算上上功夫。

青蛟之說,是被齊國的方士們大大散播開來的。齊國本是方士的生發之地,逢此良機,方士們精神大振,四處奔走傳言:蛟、虯、蜧、蝹四神蛇,都是無角之龍,蛟居四神蛇之首,青蛟又居諸蛟之首,幾乎與龍同樣神聖尊貴,且蛟性善戰,比龍更為兇猛,正是東方青龍的霸主之象!秘聞隨著口舌流淌,齊王在國人心目中便成了天授霸主,方士們便也成了王宮的座上佳賓。

秘聞歸秘聞,這個齊湣王田地,也實在是與常人大異。

從總角小兒開始,田地就深信自己生具龍性霸氣,言語敏捷,舉止剛烈,雖是昂昂童聲,卻是大有做派。上馬,要內侍跪伏在地做上馬石,下馬,則要選白嫩侍女跪伏在地高翹肥臀做下馬石,但有閃跌,立即一劍砍翻。做了二十年太子,宮女內侍竟被他殺了六十餘人。五歲一開始讀書,田地便更顯才氣過人,竟是生生趕走了兩個蒙學老師。後來,齊宣王親自請來稷下學宮以論戰辯才著稱的名士田巴為太子傅。第一次未及開講,田地便高聲發問:「敢問先生,何為五怪?」田巴一怔,正色答道:「治學以經典為本,何言怪力亂神?」田地咯咯笑道:「不知便不知,世間有怪,不能說麼?」田巴大窘,紅著臉道:「太子便說,何為五怪?」田地昂昂高聲道:「水怪為罔象,石怪為魍魎,木怪為夔,土怪為羵羊,火怪為宋無忌!」田巴竟是哭笑不得:「此等學問,在下卻是沒有!」竟是拂袖而去,立即辭了太子傅。從此後,齊國放著一個天下名士淵藪的稷下學宮,卻是無人願做這太子傅。後來,田地索性拒絕任何老師,自己讀書,自己習武,不要任何教習,竟然練得了一身本事,強記善辯,勇武過人。如此一來,竟是朝野嘩然,「青蛟天授」的秘聞更傳得令人咋舌了。

即位稱王之後,齊湣王便大刀闊斧的開始了青蛟霸業。第一道詔令便是加收賦稅一倍,府庫大是充盈。接著便是徵發精壯三十萬成軍,連同原來的三十萬大軍,齊國便有了六十萬大軍,一舉成為七大戰國之首!然後便是一連串的秘密謀劃,只在選擇一個蛟龍出水的恰當時機。

正在這殺氣瀰漫的時候,孟嘗君稟報說:秦國失意權臣甘茂到了。齊湣王一聽甘茂失意入齊,便是一聲冷笑:「權臣既敗,便當一死了之!來齊國濫竽充數麼?」孟嘗君一番密語,齊湣王方才有了笑意:「好!便見見這支濫竽。」此刻,齊湣王便在大殿廊下來回轉悠著,眼前王宮廣場川流不息的送貨牛車與宮女內侍們忙碌的身影,竟恍然化成了吶喊馳騁的千軍萬馬,山呼海嘯般殺進函谷關,無數的秦國黑旗望風披靡,齊國的紫色大旗竟一舉衝進了咸陽,齊湣王不禁縱聲大笑——

「稟報我王:孟嘗君與秦國甘茂已到宮門!」宮門司馬的聲音又高又急。

齊湣王厲聲呵斥:「身後有盜麼?慢點兒說!」宮門司馬還沒回過神來,齊湣王已經轉身下令:「來人!拿下這個不知禮儀的豎子,宮門斬首!」

這一下宮門司馬大驚,一邊在甲士圈中掙扎一邊大喊:「我王明鑒!是我王立規:青龍之威,震徹天宇,宮中武士不得低聲——!」

齊湣王獰厲的一笑:「時令已變,青龍蟄伏,萬物噤聲。還不知罪麼?」

宮門司馬目瞪口呆,絕望間竟是聲嘶力竭:「巧言無常,君道何在!」

齊湣王大怒,順手抽出腰間長劍便是當胸直刺,只聽「噗!」的一聲悶響,鮮血飛濺數丈,當面的齊湣王頓時一身血紅。一圈甲士手足無措,竟是一齊拋開矛戈跪倒低頭,誰也不知該說什麼。血紅的齊湣王站在甲士圈中,卻是驟然大笑:「冬令見血,來春大吉!宮門甲士,人各晉爵一級!」甲士們驚慌失措,參差不齊的大叩其頭,「謝我王恩」的聲音卻嗡嗡一片全無氣力。齊湣王厲聲呵斥:「青龍衛士,力道何在?沒吃飯麼?!」甲士頭目連忙惶恐叩頭:「青龍蟄伏,萬物噤聲。小軍等無敢違背。」齊湣王狡黠一笑:「蟄伏之期,將到未到,但憑龍心斷之,可知法度?」甲士們恍然,一齊高聲大喊:「我王神明!萬歲——!」齊湣王哈哈大笑:「好!如此甲士,堪成本王大業!」甲士們又是一聲齊吼:「多謝我王褒獎!萬歲!」便連忙爬起,手忙腳亂的收拾屍體去了。

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卻被剛進宮門的孟嘗君與甘茂看了個清清楚楚。孟嘗君嘴角抽搐著似乎要上前勸諫,卻被甘茂一把扯住了衣襟:「且慢,『將到未到』,莫找難堪。」孟嘗君一咬牙,拉著甘茂便又到了宮門外等候。甘茂低聲笑道:「君有悟性,尚可自全也。」孟嘗君黑著臉卻是一句話不說,只石人般佇立在肅殺的秋風之中。

片刻之後,宮中遙遙傳出洪亮的宣呼:「伯父攜秦使晉見——!伯父攜秦使晉見——!伯父——」波波相連,竟是連綿不斷。甘茂不禁便是一笑。孟嘗君那雙大眼便是一瞪:「笑從何來?」甘茂低聲道:「六宣大禮,天子之志,甘茂敢不笑顏?」孟嘗君卻沉著臉道:「忒多聒噪!走,上殿!」甘茂又扯住了孟嘗君大袖急促道:「君聽我言無差,以六宣大禮晉見!」孟嘗君瞬息猶豫,已經被甘茂扯著衣袖拜倒在地齊聲高呼,孟嘗君呼得是:「伯臣來朝!我王萬歲——!」甘茂呼得卻是:「外臣來朝!萬壽無疆——!」呼罷連叩頭六次方才起身,便有一名禮賓官前來導引,孟嘗君前行,甘茂隨後,才進了一片忙亂的王宮。

方纔這一番折騰卻有個原委:齊湣王喜歡出其不意地顯示學問才能,若臣下或使節不知應對,便很難說是何種結局了。舉朝之中,除了孟嘗君與蘇代沒有遭遇過這種尷尬,越是有才名的臣子,便越是常遇離奇詰難。時間一長,齊國臣子入宮晉見或例行朝會,便都是提心吊膽了。尋常時日,便搜腸刮肚地揣摩稀奇古怪的禮節與書縫旮旯裡的學問,生怕一旦被問倒,便有殺身之禍。今日齊湣王本來心情頗為平和愉快,可那個宮門司馬喊破了他的大夢後,他又驟然焦躁了,及至殺了那個宮門司馬,齊湣王便又突然變成了那個頑劣不堪酷好惡作劇的少年王子,於是便有了這番早已進入墳墓的六宣大禮。

六宣大禮,是周天子接見諸侯的覲禮。周禮規制:與王族同姓的大諸侯通稱為「伯父」,同姓小諸侯則通稱「叔父」,異姓大諸侯通稱為「伯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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