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方龍蛇 第一節 邦有媛兮 不讓鬚眉

秦武王的葬禮完畢,咸陽剛剛鬆了一口氣,就又緊張了起來。

這次是甘茂與魏冉起了磨擦,先是小彆扭,接著便起了衝突,相互都堅持著要罷黜對方。嬴稷剛剛即位,兩眼一抹黑,夾在中間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閉門不出以靜制動,只是等羋王妃回來。

說起來,這次卻是因了秦武王的葬禮。秦武王年輕暴亡,一切都沒有預先謀劃,甘茂與魏冉便在諸多細節上有了歧見。甘茂主張按照最隆重禮儀安葬秦武王,朝野舉哀一月,行國葬大禮。魏冉則認為秦孝公秦惠王尚且無此等鋪排,秦武王無功暴死,咸陽舉葬足矣,不當擾民一月。兩人當殿爭辯,大臣們竟是人人騎牆,惟獨咸陽令白山支持了魏冉,甘茂只有無奈讓步。接著便是安葬墓地又起爭端。秦國君主向來安葬在雍城老墓園,老秦人稱為「雍州國公陵園」。自秦孝公開始,秦惠王隨同,卻都葬在了咸陽北阪的松林原,莽莽蒼蒼,氣象自然比雍州陵園大為宏闊。秦國朝野也都將咸陽秦陵看作秦國大功君主的墓地。甘茂感念秦武王知遇大恩,一力主張將秦武王安葬在咸陽北阪。也是心裡有氣,甘茂竟不與魏冉商議,便用大印發下丞相書令:咸陽北阪即時動工興建陵園,限旬日完工。修建陵墓要咸陽令徵發勞役,白山覺得工程太大期限又太緊,便來找魏冉商議。魏冉秉性剛烈,一聽便怒火上衝,對白山說一聲「此事你莫再管!」便帶著嬴顯來丞相府找甘茂理論。

兩人在丞相府國事堂竟吵得面紅耳赤。魏冉說,雍州有現成一座陵園,何須再勞民傷財?甘茂說,公墓在雍州,王墓在咸陽,不能亂了國家法度。魏冉說,秦法無私,嬴蕩誤國無功,便當回到祖宗面前自省,不當在咸陽陵園充數!甘茂揶揄冷笑說,若不是嬴蕩無功,你魏冉豈有今日?此話一出,竟是連新君嬴稷也隱隱包了進來,連旁邊的嬴顯也漲紅了臉。魏冉更是勃然大怒高聲吼道,天下為公,惟有才德者居之!大臣不思國家艱難,只在王宮做功夫,枉為名士也!於是兩人各不相讓,相互譏刺,竟是各自黑著臉拂袖而去。甘茂深悔自己當初不慎,竟將一個狂妄不知感恩的霸道小人引進了朝堂,於是連夜上書嬴稷,堅執請求罷黜魏冉的櫟陽令之職,否則「臣將歸隱林泉」!魏冉也是無法平息怒火,同樣連夜上書嬴稷,堅請罷黜甘茂此等「不知理國,惟知鑽營之誤國奸佞」!

這一番波浪一起,給本來便動盪不寧的咸陽更添了幾分亂象。朝臣惶惶,竟是無人敢於主事。嬴稷無奈,便夜訪樗里疾求教。這個老丞相畢竟睿智,聽完嬴稷一番敘說,竟是點著手杖嘿嘿笑道:「做事,魏冉在理。做人,甘茂在理。老臣敢問我王:此番即位,做事第一,做人第一?」嬴稷板著臉道:「老秦規矩,幾曾做人第一了?」樗里疾目光大亮,篤篤點杖道:「既如此,沒有解不開的死結。我王明日朝會便是!」

次日朝會,嬴稷申明只決一事——先王如何安葬?餘事一概不論。甘茂魏冉各自慷慨陳情,殿堂又是一時沉默。偏在此時,樗里疾帶著一班白頭元老上殿,竟是異口同聲地請求將秦武王安葬回雍州陵園。樗里疾沒有嘿嘿一聲,卻是點著手杖黑著臉道:「武王在位兩年餘,丟棄連橫,不修國政,仗恃一己武勇而無端樹敵於天下,一朝暴亡,正見天道昭昭!若得配享孝公、惠王之側,獎功罰過之秦法何在?老臣一言,我王定奪!」這番話一出口,舉殿肅然無聲。甘茂尷尬得無從反駁,一怒之下竟是拂袖而去了。

安葬難題便這樣解決了,急需整肅的朝政卻是誰也不敢下手。嬴稷又求教於樗里疾,老丞相卻只是嘿嘿嘿:「急不得,急不得,沒有殺伐決斷之力,還是等等再說了。」嬴稷雖是聰明睿智,但想到這些權臣在朝野都是盤根錯節,不得死士襄助如何能去觸動?嘆息之下,索性深居簡出了。

便在此時,羋王妃回到了咸陽。

旬日之間,羋王妃的小小寢宮直是門庭若市。先是甘茂捷足先登,單獨與羋王妃會談了整整一個白天。接著是魏冉,又與羋王妃整整說了一個通宵。沒得休憩片刻,羋戎、嬴顯又相繼前來密談,直到暮色降臨。夜來正要歇息,又是白頭元老們三三兩兩地前來拜謁,一則探望這位多年不見的昔日王妃今日太后,二則便是漫無邊際的絮叨。偏是羋王妃絲毫不見疲態,來一撥應酬一撥,笑臉春風竟是人人滿意。如此三五日一過,便是昔日的老宮女老內侍們見縫插針絡繹來見,人人都要說一番思念之情,都請求再回到太后身邊。羋王妃好耐心,對這些下人倒是分外在心,一一接見撫慰,多少都要賞賜一些物事,能留則留,不能留便安插到宮中作坊做個小頭目,竟是皆大歡喜。與此同時,元老大臣們的妻妾也一茬一茬地來了。這些妻妾們卻是不談國事,帶著各色珍貴禮物,帶著年少的兒子女兒,有親情的敘親情,無親情的便訴說仰慕之心,熙熙攘攘絮絮叨叨,羋王妃照樣一團和氣,人人皆大歡喜。

嬴稷自然是天天要來拜望母親,可每次來都逢母親與人說話,不是密談,便是賓客滿堂,白日如此,夜晚如此。旬日之間,嬴稷竟是沒有和母親坐下來說一句話。好容易插得一個空兒,母親卻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剛剛看得嬴稷一眼,便伏在座案上睡了過去。嬴稷大是生氣,下令楚姑守在寢宮門口,不許任何人晉見太后。說也奇怪,楚姑提著吳鉤往宮門一站,三日之中竟無一人求見,與前些日的熱鬧相比,直是門可羅雀。羋王妃也是不可思議,三日大睡,竟是不吃不喝,直到第四日方才醒來。

「母親如此拘泥於俗禮酬酢,委實令人不解。」嬴稷實在忍不住,第一次對母親生了氣。

「你何時能解,也就成人了。」羋王妃卻沒有生氣,反而微笑地看著兒子,逕自梳攏著長長的黑髮:「還有幾個人沒有來過,得我去看望他們了。」

「還有人沒來過?」嬴稷不禁驚訝了:「人流如梭,門庭若市,還有誰沒來?」

「老丞相樗里疾、咸陽令白山、前軍主將白起。曉得了?」

嬴稷笑道:「樗里疾是老疾不便出門,白山是不想湊熱鬧,白起剛剛迎接母親回來,來不來有甚要緊了?母親倒是計較。」

羋王妃看了兒子一眼:「你懂個甚來?好好學著點兒。這三個人才是柱石,一個是元老魁首,兩個是大軍司命,若是白氏生變,你那兵符也不值幾兩呢!」

嬴稷卻是不以為然:「此次大事由舅公執掌運籌,丞相兼領上將軍甘茂鎮守咸陽,他們兩人才是柱石。」

「稷兒啊,不能勘透人事者,何以為君?」羋王妃嘆息了一聲:「你舅公魏冉才具宏闊,但秉性剛烈,霸氣太過,可靖難平亂,可治國理民,卻不可長期秉政。甘茂者,志大才疏,機變有餘而心胸狹隘,分明無兵家之才卻領受上將軍要職,看似權兼將相,實則一權難行。否則,他何以要將這場功勞拱手送於你舅公?這便是他的虛榮處,既無根基,又無大才,卻總想在權衡折衝間建功立業。此等人物可維持朝局,不可開拓大功。嬴蕩以甘茂為柱石,下場如何?你又視甘茂為柱石,想重蹈覆轍麼?想落萬世罵名麼?」

嬴稷驚訝了。在他的心目中,母親從來只是個智慧賢良心志堅韌的女人而已,為了兒子的安危,母親可以驚人的耐心在燕國周旋。但是,那是母親的護犢之情,嬴稷從來沒有將這些作為往才能方面去想,甚至本能地覺得,一個好母親便該當如此。母親極少談論國事,更沒有過條分縷明地臧否過人物朝政,反而是對嬴稷在艱難的人質日子裡經常冒出來的雄心與見解,一概地大加褒獎。於是,嬴稷更加認為母親只是一個慈愛賢良的母親而已,從未想到過她能在國事上有過人見解,等候她回來,原本也只是指望她穩住那些白髮元老而已。正因為如此,嬴稷對母親回到咸陽後的多方應酬才生了氣——見見老人消消鬱悶便行了,如此來者不拒,真是婦人之仁!這種生氣埋怨在燕國也是常有,尤其是在樂毅來訪之後,嬴稷幾乎每次都要生一陣氣。然則,母親對他的埋怨生氣似乎從來不放在心上,總是一句話一個微笑便輕輕盪開,卻依舊我行我素,從來不多說。今日母親卻破例了,一席話竟使嬴稷深為震撼。對舅公、對甘茂,母親的評點簡直便是入木三分,自己內心隱隱約約的念頭,竟是讓母親三言兩語點個通透。

嬴稷天賦極高,本來就是罕見的少年早成,如何掂不來其中份量?想想自己的柱石之說,不禁大是慚愧,對著母親便是深深一躬:「母親所言大是,孩兒受教。」

「稷兒,我是這般想的。」羋王妃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兒子少有的鄭重恭謹,從銅鏡前站了起來道:「咸陽大勢初定,目下要務是理清這團人事亂麻。這種開罪於人的事情,你不要出面,娘替你料理了。日後朝局納入正軌,你去建功立業便了。」

「母親所言,稷所願也!」嬴稷輕鬆地長吁了一聲,「我要多讀書,多看一陣,心裡才有底。只是累了母親,兒心難安。」

羋王妃笑了,親切地拍了拍少年嬴稷的頭:「喲,一朝做了國君,長大成人了。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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