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艱危咸陽 第二節 風雨如晦大咸陽

甘茂回到咸陽,卻是大大皺起了眉頭。

秦武王車駕一進宮,便有留守咸陽的左庶長嬴壯帶著一班大臣前來晉見探視。大臣們在城外迎接時,太醫令已經宣了王詔:「本王傷情怕風,諸位大臣各自勤政便是。」進宮後若再次阻擋,似乎難以成理。然則事已至此,硬著頭皮也得擋住這些大臣,否則,日日前來,豈非大大麻煩?甘茂思忖一番,對著老內侍耳邊一陣叮囑,老內侍便鐵青著臉色走了出去。

嬴壯與一班大臣正在外殿廊下等候,人人心頭一片疑雲,卻是誰也不敢妄自猜度,更不便在此時此處公然詢問議論,廊下竟是一片忐忑不安的肅靜。王叔嬴壯卻是一臉泰然神色,對等候的大臣們笑道:「秦王天生異相,上天庇佑,必無大礙,諸位放心便是了。」大臣們一時恍然,連忙同聲應和,種種祈求上天庇佑秦王的頌詞便言不由衷地哄嗡湧出,卻是誰也聽不清楚究竟說了些什麼。

正在此時,老內侍佝僂著身子板著臉搖了出來,誰也不看便拉長聲調高宣:「秦王口詔:諸位休得在宮中聒噪,回去理事便了,不奉詔不得進宮。左庶長當與丞相共理國政,無須掛懷本王!」說完又是誰也不看,身子一轉便逕自搖著去了。

大臣們一陣愣怔,你看我我看你,倒是行止無措起來。秦王倒也真是此等性格,經常口出粗言,給大臣們難堪,他卻只是哈哈大笑了之。這「休得在宮中聒噪!」便活脫脫秦王口語,大臣們倒是沒有人生疑。然則國君遇到如此大變,多日來從山東飛進咸陽的流言直是令人心驚膽顫,說秦王如何如何慘死的故事簡直是繪聲繪色滿天飛,大臣們誰不想在秦王進入咸陽的第一時刻,親自目睹一眼活生生的秦王?縱然傷殘,只要秦王還活著,秦國就不會生亂,朝野立即就會安定下來!不看一眼秦王,誰都是七上八下不安生。身為大臣,久經滄桑,誰不知曉「王薨都外不發喪」這個古老的權謀?可目下卻是怪異:秦王崩逝了麼?車駕既已還都,且無發喪的任何跡象,那秦王分明健在,至多傷殘而已;秦王健在麼?偏偏誰都沒見。依秦王的神勇生猛,縱然斷去一條腿,也不會衰弱到不能露一面的地步去。如此想去,便竟是人人躊躇木訥眼神飄忽,口不敢言所想,也不敢第一個走去,竟是悉悉索索地釘在了廊下一般。

突然,一陣大笑傳來,大臣們目光驟然齊聚,卻是左庶長嬴壯。只見這個一身精鐵軟甲的高大猛士揮著大手笑道:「一個個霜打了也似!發個甚愣?我王清醒如許,豈有他哉!回去回去,各自理事是正幹!走也,我去見丞相了。」說罷黑斗篷一擺,便大步去了。

監國左庶長如是說,其他大臣還能如何?一陣笑語喧嘩,便紛紛散去了。

甘茂卻是聽老內侍宣罷秦王口詔,便立即從後門出宮回丞相府去了。不想剛剛回府,嬴壯跟腳就到了。甘茂便請嬴壯入座,吩咐侍女上茶,又吩咐書吏將近日所有公文抬來,分明是要鄭重其事地與這位左庶長共商國務。嬴壯卻只站在當廳笑道:「嬴壯今番跟來,只是恭賀丞相勤王有功!國事卻無須交代,秦王平安還都,我這鎮國左庶長嘛,明日也該交權了。」甘茂豁達笑道:「豈有此理?秦王明詔:左庶長與我共理國政。王子交權,莫非也要逼老夫交權不成?」嬴壯哈哈大笑:「丞相大權豈能交得?看來啊,嬴壯便只有勉力奉陪了。」甘茂笑著點點頭:「多謝左庶長了。」又指著抬來的公文大案道:「也無甚交代,一件事:秦王傷癒之前,咸陽城防民治仍然歸你統轄。這是邦司空、關市、大內、憲盜的相關文書,你搬去便了。」嬴壯連連擺手笑道:「罷了罷了,嬴壯一介武夫,城防無事已是萬幸了,如何管得忒多事體?」甘茂笑道:「王族重臣,豈能躲事?掌書,立即將這些公文妥善送到左庶長府。」

相府掌書答應一聲,一揮手,立即有兩名書吏將公文大案抬到一邊利落捆紮,片刻便裝好了車輛。嬴壯無可奈何地笑笑:「丞相逼著鴨子上架了。」甘茂卻不容分說地擺擺手:「還有,秦王暫不能理事,城防事關重大。咸陽令白山只有五千兵馬,若要增兵,你我共同請准秦王兵符便是。」嬴壯卻是一拱手:「容我回府謀劃一番再說。告辭。」便轉身大步走了。

甘茂看著嬴壯的背影遠去,轉身便對身後老僕低聲道:「家老,備緇車!」白髮老管家連忙碎步走去。片刻之後,一輛四面黑篷布的緇車便停在了大廳廊下。甘茂便服登車,緇車便轔轔駛出了丞相府後門,輕快地拐進了一條幽靜的小街。

卻說嬴壯回府,立即吩咐閉門謝客,便大步匆匆地向後園走來。

嬴壯雖然做了左庶長,但府邸卻仍然是老府家宅。這座府邸很大,規格竟是九進一園兩跨院,比丞相府邸還大,直與封君府邸同等。依嬴壯資歷功勳,自然不當此等府邸,顯然便是承襲了。王族大臣有如此府邸者,只有秦國王族的特殊人物——秦孝公的庶兄、秦惠王的伯父、當年的公子虔!公子虔當年支持商鞅變法,卻在太子犯法之後因身兼太子傅而被商鞅處了劓刑——割掉了鼻子。從此後公子虔隱忍仇恨,閉門不出十多年。秦孝公死後,公子虔復出,輔助當初的太子(秦惠王)斡旋朝局:既利用老世族對變法的仇恨車裂了商鞅,又利用了朝野擁戴變法的力量根除了老世族,同時堅持商鞅法制不變,使秦國繼續強盛!公子虔的特殊功勳與特殊地位,使秦惠王對這個伯父厚待無比,卻是封無可封。公子虔雖是猛將,卻不是輕率武夫,對朝野大局很是清楚,秦惠王親政後便又是蟄居府邸,極少預聞國政。秦惠王也是雄才大略權謀深沉,擱置公子虔卻重用公伯的兒女。在秦惠王時期,執掌對外秘密力量黑冰台的嬴華,便是公子虔的長女,秦惠王的堂妹。公子虔還有兩個小兒子,一個是嬴離,另一個便是這個嬴壯。

有此家世,嬴壯在秦國自然便是聲威赫赫的重臣,不管他是否左庶長。

這座後園也是非同尋常,四面竹林草地包著五六畝地大的一片水面,水中卻沒有山石島嶼,只覆蓋著無邊的芙蕖綠葉與各色花兒,茫茫的綠葉紅花擁著中央一座古樸的茅亭,彷彿一隻碩大無比的花船鑲嵌著一座艙亭一般。微風掠過,便見竹林沙沙,水鳥啁啾,綠葉婆娑,花兒搖曳,遙望綠葉紅花中的茅亭,當真令人心旌搖蕩。

嬴壯匆匆來到湖邊,卻是顧不得欣賞眼前美景,手指搭上嘴邊,一個長長的呼哨便伏著滿池綠葉紅花蕩了開去。片刻之間,便見湖中一條孤木小舟在穿花破葉飄了過來,一個蓑衣斗笠者站在小舟上蕩著一支細長的竹篙,竟如江南漁人一般無二。小舟將及岸邊五六丈處,蓑衣斗笠者竹篙一定,小舟便穩穩釘在了萬綠叢中。便在同時,嬴壯躍身飛起,竟如一隻黑鷹般掠過綠葉紅花,輕盈地落在了寬不過兩尺的孤木小舟上。

「尚可將就了。」蓑衣斗笠者淡淡一句,便點下竹篙,一葉小舟竟如離弦之箭般湮沒在萬綠叢中。不消眨眼工夫,孤木舟便到了茅亭之下,在亭下石柱上一靠,便是微微一頓一退。舟上兩人幾乎同時借力飛起,穩穩地落在了茅亭之中。

嬴壯在茅亭石案前落座,逕自拿起案上一隻大陶壺咕咚咚大飲一陣,撂下陶壺一抹嘴:「大哥不飲酒,真乃憾事也!」

「無酒何憾?」蓑衣斗笠者已經脫去蓑衣摘下斗笠,轉過身來,一個白絲長袍白髮垂肩面戴白紗者便赫然站在了嬴壯面前,與一身黑衣精鐵軟甲的嬴壯直是迥然兩極。一開口,聲音卻清亮得宛若少年:「壯弟風火前來,莫非事體異常?」

「大哥推測無差。」嬴壯拍案亢奮道,「秦王必死無疑!甘茂千方百計地穩定朝局,非但不奪我城防之權,還連民治權都推給了我!咸陽城穩穩在我掌心了!」

「壯弟差矣。」少年聲音淡淡笑道,「甘茂老於宮廷權謀,豈能給你實權?民治瑣碎百出,只怕是日後問罪的引子呢。」

嬴壯頓時臉紅了:「大哥高明。我也疑心甘茂,只是沒有推掉。這隻老梟!」

「卻也不打緊。」少年聲音卻笑了,「將計就計,安知非福?目下最要緊的是十二個字:明晰朝局,策動後援,立即發動。」

「大哥以為朝局不明?」

「我明未必你明。」少年聲音頗有訓誡意味,「其一,秦王右腿被雍州鼎幾乎連根軋斷,之後竟一切平靜如常,說明其必死無疑;其二,不召你勤王,不宣你入宮,說明遺詔新君另有所屬;其三,名義張你權力,只是為了穩定王族,以利他們秘密準備。當此之時,若不快捷動手,便會於王位失之交臂!」

「秦王會將王位傳給誰?」嬴壯不禁有些著急。

「必是嬴稷,別無他人。」

嬴壯面色鐵青,啪地拍案:「鳥!一個蒙童人質,未立寸功於國,憑甚立儲稱王?」

少年聲音嘆息了一聲:「嬴稷文弱過甚,若成國君,我老秦部族之勇武品性必將沉淪。先祖獻公、孝公與先父之霸業遠圖,亦必將付之東流。秦人要大出天下,捨壯弟其誰?」

嬴壯咬牙切齒道:「先父本來就是儲君,偏是讓給了孝公!這嬴蕩有子還則罷了,既然無子,憑甚不將君位傳我?」

少年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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