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艱危咸陽 第一節 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秦王車駕儀仗在五萬大軍護衛下一進入關中,甘茂立即開始了秘密籌劃。

斡旋宮廷,甘茂自覺比運籌戰場得心應手。他很清楚,在白起迎接新君返回之前,秦王儀仗既不能耽延在外,也沒有必要火速回咸陽。因為,只要秦王大軍一日在途,咸陽就一日無事,但入咸陽,秦王暴死的真相就有可能隨時洩漏,危險就可能隨時發生,必須有備無患,方能進入咸陽。做了如是想,甘茂便率大軍緩緩西進,秦王車駕行止如常,沿途郡縣守令的覲見禮儀也照常,各種詔令照樣發出,一切都沒有絲毫的異象。

這一日路過藍田大營,正是日暮時分,甘茂命大軍拱衛著王帳在藍田原下駐紮,自己卻只帶著中軍司馬王齕與十名護衛騎士,飛馬來到藍田大營。一經通報,藍田將軍羋戎立即迎了出來。

這藍田將軍是秦軍中的一個特殊職位:既是將軍,卻不歸屬上將軍的作戰序列,而是國尉府管轄下的武職文官,職爵雖然較低,只是相當於中大夫一級的中級將領,實權與地位卻極為重要。這是商鞅創立新軍時立下的法度,原因在於:藍田大營是秦國新軍的永久性駐軍要塞,經常駐軍五萬以上,最多時甚至達到十萬以上;也就是說,秦國除了邊境關隘的守軍,精銳的主力大軍十之八九都在藍田大營;若藍田將軍成為統兵將領,事實上便成了經常性手握重兵的大將,這與新法的掌兵體制便是不合的。

秦國軍法的大脈絡是:國尉府治軍政後勤並管轄邊境要塞的防守,但卻沒有調動大軍的權力;上將軍統兵出征,但調動大軍卻必須憑國君頒賜的兵符,無兵符不得統軍出征;如此一來,國尉府——上將軍府——國君三方面,就大體形成了全部軍權的制約平衡。大軍無戰,長駐兵營,藍田將軍就只有管理修繕營地、供應軍糧輜重、監督軍事訓練等處置軍中政務的權力,而不能調動一兵一卒!雖則如此,一旦國中大政起了爭端,這藍田將軍的重要性便立刻凸顯出來,成為制約大軍行止的最關鍵環節。

甘茂要做的,便是將這個關鍵人物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確保大軍不動盪。

進得中軍大帳,甘茂便命羋戎屏退左右,命王齕守在帳外,自己與羋戎整整密談了半個時辰方才出帳。次日清晨,藍田將軍羋戎便率領五千精銳鐵騎,沿著南山北麓向西秘密開去了。與此同時,甘茂也將五萬大軍歸制藍田大營,護衛秦王車駕的便只剩下了八千王室禁軍。這也是秦國法統:班師入國,大軍歸制藍田大營,不得進入咸陽,無論是國君還是大將統兵,一律如此!這樣一來,秦王車駕的行程便快捷了一些,半日行軍便到了櫟陽城南。

秦王大帳剛剛在渭水北岸紮定,中軍司馬王齕便飛馬進了櫟陽。

櫟陽是秦獻公東遷抗魏的都城,也是秦孝公與商鞅變法的發端地,都城西遷咸陽後,櫟陽便被秦人呼為「東都」,在秦人心目中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但凡國君東巡西歸,只要從櫟陽經過,只要沒有緊急軍情,總是要進入櫟陽巡視一番,雖說不是法度,卻也是不成文的規矩。在秦國的地方大員中,「三都三令」最為顯赫:一是新都咸陽令,二是西都雍城令,三便是東都櫟陽令。遴選任職,這「三都三令」大都是王室族系的大臣出任,且爵位都稍高於其他郡守縣令。

目下這個櫟陽令,卻是個極為特殊的人物——羋王妃的同母異父弟魏冉。羋王妃本是楚國王族的遠支旁脈,第一次六國合縱失敗後,便被賜以公主名號,被當時剛剛即位的楚懷王指嫁給了秦惠王,以為兩國和好之紐帶。羋王妃多情慧心,深得秦惠王喜愛。雖然楚國後來與秦國多次交惡,羋王妃都沒有在宮中失寵,反而將兩個能幹的弟弟都引薦給了秦惠王,紮紮實實地從小吏做起,竟是決意在秦國紮根了。這兩個弟弟,一個是這個魏冉,另一個便是藍田將軍羋戎。魏冉文武皆通,沉穩有才略,由東部小縣少梁的縣吏做起,督耕極是紮實,三年後便接任那個歌功頌德的屠岸忠做了少梁縣令;又三年,竟將少梁縣變成了富民一等縣。張儀與樗里疾聯名舉薦,秦惠王便擢升魏冉做了櫟陽令。

甘茂要秦王接見這個櫟陽令,也是他有心佈置的一顆極為重要的棋子。

但是,甘茂卻從來沒有見過這個魏冉,心中確實拿捏不準對他說到何種程度?藍田將軍羋戎是羋王妃的同父異母弟,在禮法血統上要更近一層,加之羋戎軍旅行伍出身,性格坦直,與國中大臣又素無瓜葛,甘茂一開頭他便立即慷慨激昂地明誓。當甘茂拿出兵符,調定五千鐵騎請羋戎率領時,羋戎沒有絲毫的猶豫便答應了。人皆如羋戎,事情自然好辦。然則,魏冉卻是大大不同羋戎。據甘茂所知,魏冉非但與國中大臣多有交往,且與現職左庶長的王子嬴壯也頗有往來,當此微妙之時,他的真面目尚不清晰,遑論挺身而出?看清魏冉,說服魏冉,甘茂還真不敢說有幾多成算。畢竟,權力場角逐,重的是權力得失,血緣親情並非萬無一失的紐帶。這個魏冉已經在秦國做到了櫟陽令的位置,安知他沒有自己的朋黨?

「稟報上將軍:」中軍司馬王齕匆匆走了進來:「櫟陽令奉詔起行,隨後便到!」

「如何起行?帶護衛多少?」甘茂立即跟上一句。

「軺車一乘,獨自起行,無帶護衛。」

甘茂眼睛一亮:「好!你守在王帳外,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嗨!」王齕應命,便大步出帳去了。

國王車駕駐紮,尋常總是三層護衛:禁軍營帳最外圍,隨行兵車圈起的轅門與兵車將士第二層,轅門內王帳外的貼身護衛為第三層。由於洛陽驟變,甘茂便成了常居王帳調度的「秦王」,非但每日要與太醫商議如何給咸陽通報秦王傷情,還要應對一路上必須要秦王出面的各種覲見。也是甘茂久做長史,長於秘事,當初將秦惠王的病情竟能瞞得鐵捅也似,一路上小心翼翼,竟是沒有出任何差池。甘茂心知維持宮闈機密的要害是左右心腹,所以在秦武王暴死的當晚,便在孟津渡口將秦武王的原班內侍、侍女、隨行嬪妃全部集中,編成了一個行軍部伍,由王齕親自挑選了一個鐵騎千人隊監管行軍。部伍編成,甘茂請出秦武王親賜的鎮秦劍,當面對這些最知真情的王宮內僚下達嚴令:「不許與外部任何人會面!不許私相議論任何事!不許與監管軍士說一句話!但有違反,立斬無赦!」非常時刻,這些內僚們見甘茂殺氣騰騰的模樣,倒是噤若寒蟬,人人做了啞巴一般匆匆隨軍,還真沒絲毫洩漏消息。內僚一去,甘茂的王帳班底便只有五個人:一個外臣熟悉的老內侍,一個常侍秦武王身邊的美妾,一個太醫令,一個經常隨從的貼身劍士,一個擬詔出令的掌書。而這五個人,都必須聽從王齕的號令定行止。每日一紮營,王齕便仗劍守在王帳帳口,甘茂則坐在外帳處置公文,其餘五個符號人物便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晃悠,守著人影幢幢一片草藥氣息的內帳,倒是與尋常時的王帳一般無二。

王齕剛剛在帳口站定,便見一輛青銅軺車轔轔駛到轅門口外,接著便是一聲高亢明亮的楚音秦話:「櫟陽令魏冉奉詔晉見——」

王齕高聲傳進,便聽帳內老內侍匆匆腳步與稟報之聲,片刻間便見老內侍走到帳口喊出一聲臣子們極為熟悉的尖亮傳呼:「櫟陽令魏冉覲見——」話音落點,老內侍伸出長大的蠅刷木把兒,「啪!」地一挑,便極為熟練地打起了帳口厚重的牛皮簾。

秦武王有個朝臣熟知的喜好:但凡居所行營,都要燈火大亮纖毫必見。這轅門內便是軍燈高挑,風燈夾道,王帳內外更是一片通明。如此一來,正對著帳口坐在外帳大案前處置公文的甘茂,便與大步走進轅門的魏冉相互看了個一清二楚。只見來者身材高大,頭上一頂四寸黑玉冠,身上一領黑絲斗篷,內穿本色牛皮軟甲,腳下更是一雙長腰牛皮戰靴,一副連鬢絡腮大鬍鬚圍著又長又方的白亮臉膛,竟是斯文中透著威猛,雖然手無長劍,只提著一條短桿馬鞭,卻分明一位荊楚猛士。甘茂以雜學著稱,對相學也算通曉,遠看魏冉起腳飄悠,下腳卻沉穩有力,步態方正而雙肩略擺,迎面看來竟是虎虎生風,心下便暗暗讚歎:「此人虎踞之相,只可惜霸氣重了些許。」

魏冉已經大步進帳,卻只對迎面高座的甘茂一拱手,便走到了內帳口深深一躬:「櫟陽令魏冉,奉詔來到。」內帳傳來一聲粗重的呻吟,接著便見秦王掌書走到了帳口:「我王口詔:丞相甘茂,暫署國政,櫟陽令魏冉悉聽丞相政令。」魏冉高聲應命:「臣遵王命。」轉身走到甘茂案前一拱手:「櫟陽令魏冉,參見丞相。」

甘茂微微一笑,指著左手長案道:「櫟陽令這廂入座便了。」

魏冉卻站著不動:「屬下公務繁多,領命便去,無須入座。」口氣竟是冰冷淡漠。

甘茂知道秦國朝野對自己多有微妙之辭,看來這魏冉也是偏見者之一了,當此非常之時,心下也不以為忤,依舊微笑道:「今日關涉機密,終不能與足下慷慨高聲也。」

魏冉目光只一閃,便二話沒說,大步跨到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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