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妄九鼎 第一節 奇兵破宜陽 千夫長嶄露頭角

啟耕大典一過,秦武王嬴蕩便給甘茂下令:「攻克宜陽,打通三川,五月進軍洛陽!」

甘茂精神大振,決意以赫赫武功在秦國站穩腳跟。他本是楚國下蔡的一個布衣之士,當年被頻繁出入楚國的張儀說動入秦,又經樗里疾直接引薦給秦惠王,便做了執掌機密的王室長史。這長史雖然兼領宮廷禁軍,但畢竟是文職大臣,在戰國刀兵之世尚不是一等一的重臣,也不是名士謀求的遠大目標,甘茂自然不甘老死在如此職位上。也是機遇際會,秦惠王恰恰在晚年得了怪誕的瘋臆症,太子嬴蕩又恰恰需要一個老師,張儀、樗里疾與司馬錯三位大才權臣,恰恰又忙得無法承擔這個需要時間的職責。於是,秦惠王臨機決斷,讓甘茂給太子做了沒有太子傅爵位的臨時老師。恰恰這個太子嗜兵好武,與兼通雜學喜好談兵機敏快捷的甘茂竟是分外投機。此時又恰逢秦惠王瘋臆症經常發作,甘茂便自然成了太子斡旋朝局的柱石人物。及至秦惠王驟然崩去,張儀司馬錯灑脫離朝,甘茂便驟然凸現出來,在三個月間連升六級爵位,做了丞相兼領上將軍,權傾一身,炙手可熱,在秦國歷史上竟是獨一無二。

然則甘茂很清楚,在極為看重軍功的秦國,不管你是什麼高爵重臣,沒有赫赫戰功,便沒有深植朝野的根基,對於外來名士,便不能算在秦國站穩了腳跟。赫赫大功如商鞅者,若沒有一戰收復千里河西的最後大手筆,在秦國也不會形成舉國世族連同秦惠王一起也無法撼動的根基,竟是生前如聖,死後如神,使秦國朝野永遠在商鞅的軌跡上行進。在名義權力上,甘茂雖然已經可與商鞅比肩,但在實際根基上卻是霄壤之別。且不說秦國民眾根本不知甘茂為何許人也,便是在朝在國,他這丞相也遠不能如張儀那般揮灑權力,他這上將軍也遠不能如司馬錯那般獨領三軍而舉國傾心。有個總是嘿嘿嘿的右丞相樗里疾矗在那裡,甘茂的丞相權力就只能是個領銜架子。有個醉心兵事的新秦王,甘茂的上將軍權力也只有大打折扣,實際上也就是個處置軍務城防糧草輜重的國尉而已。說是國尉,也只是對上將軍權力而言,而不是自己能真正地行使國尉權力。國尉府的那些大小司馬及其管轄的府庫要塞將領,個個都是浴血殺出來的悍將,人人都有一身疤痕晶亮的紅傷,都有赫赫軍功爵位,都能歷數秦國名將的用兵戰例,你沒有大才奇功,便休想讓他們如臂使指般服從,事事都會碰到無數磕絆——所有這一切,甘茂都看得一清二楚,不打幾場大勝仗,他在秦國便是永遠的尷尬。

三月中旬春暖花開,甘茂統領十萬大軍直逼宜陽。

可就在大軍開出函谷關的那天晚上,前軍主將白山帶著一干將領來到中軍大帳,竟勸甘茂停止進攻宜陽。甘茂沒有發作,只是黑著臉冷笑:「白山,你身為大將,不知王命不可違麼?」白山卻是不卑不亢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日宜陽已經有備,我軍縱然浴血攻下,究竟所得何益?望上將軍陳明君上,莫使秦國銳士血流無謂。」甘茂壓著怒火正色道:「白山,秦王對本上將軍說過一句話:兵車通三川,秦軍入周室,死無恨矣!下宜陽、通三川、入周室,此乃秦王雄圖大略也,你等敢以些許傷亡計較?」

帳中一時肅然無聲,卻有一個年輕將軍從後排走出拱手道:「上將軍此言差矣。兵者,國之大事也。何能以秦王率性一言,而決大軍所向?」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犯上!」甘茂終於忍不住了,拍案霍然起身。

「末將千夫長白起。有言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這個白起竟是平靜冷峻,全然不像一個小小的千夫長。

「白起?」甘茂卻是心中一動。目下秦軍中誰不知曉這個白起大名?秦王嬴蕩在白起卒伍中做過力士卒,對白起讚歎得無以復加,甘茂如何不知?但在大軍之中身為最高統帥,如何能讓一個千夫長如此侃侃論兵?便厲聲呵斥:「一個千夫長也妄言軍國大計,成何體統!」

白起那張稜角分明的臉永遠都不會笑:「商君變法以來,我秦國兵鋒所向無敵,皆因上下同心。將士盡抒己見,廟堂方能算無遺策。今張儀丞相離朝,六國正欲恢復合縱。我大軍輕率東出,正使六國合縱死灰復燃。宜陽之外,已有魏楚趙兵馬十萬之眾,若久攻不下,大軍陷入泥沼,楚國再從背後復仇,秦國豈非險境?望上將軍三思上達,慎之慎之。」

甘茂一時竟無言以對。從內心深處說,他承認這個白起確實有見識,然大軍已經發動,若不戰而回,非但軍功無望,還得落個輕率失策的口實,身為丞相上將軍顏面何存?略一思忖,甘茂沉聲道:「列位將軍:此戰乃新王立威之戰,意在震懾六國!諸將見仁見智,戰後盡可上書秦王。然則,目下斷無改弦更張之可能!惟有打好這一仗,使六國知難而退,秦王或可重定方略,否則,只有自亂陣腳!白山將軍以為如何?」

白山是前軍大將,秦軍的絕對主力,來者又大都是他的部將,白起還是他的族侄,甘茂自然首先盯住他說話。也是白山沉穩持重,在軍中極是顧全大局,甘茂也想讓他體察自己的一番苦心,否則這仗是沒法打的。白山一直在默默思忖,此刻看了白起一眼,大手一揮:「走!回帳準備去,好好打仗。牛曳馬不曳,軍法從事!」眾將鏘然一拱:「遵命!」竟是整齊出帳去了。白山向甘茂一拱手:「上將軍,末將告退。」也逕自走了。

甘茂雖然鬆了一口氣,心中卻也老大不快。這十萬旌旗究竟是誰說了算?一個前軍主將,竟然比他甘茂更有威懾力,哪個上將軍受得如此窩火?可甘茂沒有辦法,秦王要立威,自己要軍功,這仗肯定要打。可這些老軍頭個個都在商鞅、車英、司馬錯、樗里疾主軍的時期磨練出一副謀略頭腦,連是否師出有名他們都要想,如何能讓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地只管打仗了事?甘茂其所以不敢大動肝火,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心病:他雖然喜好談兵,但畢竟沒有真正打過大仗,領兵十萬攻城掠地更是頭一遭。打仗還得靠這些戰將猛士,此時他若拿出鎮秦劍行使軍法,無異於引火燒身,甘茂豈能掂量不出此中輕重?雖說是自己忍下了,但看白山臉一沉將領們便慨然領命,甘茂還真有些不是滋味兒。

次日黎明,甘茂升帳發令:大軍壓向宜陽,午後立即發動猛烈進攻!

十多年前,宜陽本來已經被秦軍佔領。但在秦國大破合縱聯軍後,張儀為了徹底拆散合縱,便將宜陽歸還韓國,與韓國締結了友好盟約。但韓國也從此大為警覺,對宜陽鐵山重兵防守,駐守了五萬新軍。如果僅僅是這五萬韓國新軍,也不在秦軍話下。可秦惠王一死,張儀司馬錯同時離秦,緊盯秦國的山東六國情勢驟然大變:魏趙楚三國立即呼籲恢復合縱聯軍,抗擊秦國東出!韓國呼應最力,率先出兵五萬。齊國雖想置身事外,但也不想開罪山東戰國,便只出了八千鐵騎。惟有燕國內事吃緊,破例地沒有出兵。在甘茂大軍集結東出的同時,山東五國也同時向韓國邊境集結了十萬大軍,連同駐守宜陽的五萬韓軍,決意大戰秦軍。

聯軍主將是魏國老將晉鄙,宜陽守將是韓國上將軍韓朋。這兩人都是第一次合縱聯軍的參戰將領,對秦軍戰力與神出鬼沒的打法依然餘悸在心,這次便分外謹慎。兩人反覆計議,沒有像第一次那樣擺開正面決戰的架勢,而是以「固守宜陽,耗秦銳氣」為宗旨,紮成了遙相呼應的三角陣勢:韓朋的五萬韓軍分為裡外兩大營駐紮,宜陽城堡內兩萬精銳步軍全力固守,三萬精騎駐紮城外鐵山西麓,深溝高壘,在外圍阻擊秦軍;晉鄙的十萬大軍則駐紮在宜陽東北位置的洛水北岸,背靠熊耳山,前臨洛水河谷,可從側後隨時向西向南馳奔救援;三大營相互距離不過十里,大軍瞬息即至,策應極是快捷。

對於這種大勢變化,秦武王知道,甘茂也知道,但君臣二人卻絲毫沒有在意,竟是一拍即合,義無反顧地揮師東出了。在秦武王而言,自從以卒伍之身征戰巴蜀兩年,對秦軍銳士的戰力自信已極,根本沒有將六國聯軍放在眼裡,反而認為這恰恰是徹底摧毀六國戰力的絕好時機!在甘茂而言,除了濃烈的功名之心,也與秦武王完全一樣:對秦軍戰力充滿自信,對合縱聯軍視若無物。辭行之時,甘茂對秦武王慨然道:「秦國根基已固,東出函谷摧毀六國,此其時也!臣先行一步,三日攻下宜陽,便當恭迎我王駕臨周室!」秦武王聲震屋宇地哈哈大笑:「好!本王處置好鎮國事宜,便與上將軍會師孟津了!」

大軍兵臨洛水,前軍卻停止了推進,自領五萬中軍的甘茂正在疑惑,便見前軍斥候飛馬來報:「宜陽陣勢異常,前軍不能攻城,前將軍請令緩攻!」甘茂頓時愣怔,催馬來到前軍白山大旗下,卻見大軍在山下已經展開陣形,白山卻帶著十幾員大將在山頭瞭望。

甘茂飛馬上山,身形與聲音一齊落下:「白山將軍,有何異常?」

「上將軍請看。」前軍主將白山一拱手,將甘茂讓到最突出的山巖上。

甘茂遙遙望去,但見宜陽城頭旗甲鮮明,城北鐵山的西麓大營也是旌旗獵獵戰馬嘶鳴,東北河谷地帶更是大營連綿不斷!甘茂雖然沒打過大仗,卻也算得通曉兵家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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