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 第七節 陰謀陽謀萬象生

開春之際,燕國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燕王姬噲將行大典,要將王位禪讓給子之!

蘇秦接到的只是齊國商人的「義報」,燕國方面卻沒有任何正式的通告,姬噲沒有國書,子之也沒有相國文書。在燕齊邦交中,這是極不尋常的異象!蘇秦立即派荊燕秘密返回燕國探查確實詳情,一面會同孟嘗君立即進宮稟報。齊宣王一聽便大皺眉頭,想笑卻笑不出來:「禪讓?當真莫名其妙!姬噲想做堯舜麼?」蘇秦道:「姬噲非堯,子之非舜,禪讓更非真。為今之計,卻是齊國要預謀應變之策。」齊宣王卻是一陣沉吟:「齊國正在變法之中,也是朝野不寧,還是看看再說吧。」說罷便是一聲嘆息,似乎不願意再說下去。蘇秦與孟嘗君便告辭出宮了。

出得宮門,孟嘗君正要上車,卻突然走近蘇秦低聲道:「燕國之事,慎言為好。」說完便匆匆登車去了。蘇秦大是驚訝,孟嘗君本豪爽不羈之人,為何出此神秘告誡?齊王今日雖然猶疑,卻也並無異常啊。一個國王,在邦交大事上說出「等等看看」之類的話,那是再平常不過了;策士之能,便是將國王從游移不定說服到自己的謀略上來,又何須慎言?然則孟嘗君又絕非膽小怕事之人,他有這個告誡,背後就必然有秘事隱情,只是在宮門不便多說罷了。一路想來,蘇秦竟是拆不透其中奧妙。

晚飯用罷,蘇秦便與燕姬說了今日入宮情事,燕姬思忖片刻道:「子之與齊國朝臣私相來往甚多,說盤根錯節也不為過。以孟嘗君之說,其中似乎大有蹊蹺。」蘇秦不禁默然。子之與齊國老臣來往密切,倒是多有耳聞,但在他看來,那無非是合縱大勢下的一種需要,如同他與六國權臣的來往一樣,又能有什麼密謀?更不可能影響邦國間的根本利害。所以,對子之與齊國朝野的交往,他也就從來沒有往其他方面想過,莫非他錯了?

「丞相,孟嘗君到了。」家老進來低聲稟報。

一看家老神秘模樣,蘇秦便知孟嘗君是秘密前來,不禁笑道:「我去接他,在哪裡?」

「來者自來,何須接也?」一陣笑聲,便服散髮的孟嘗君便走了進來。

燕姬連忙笑著起身,吩咐侍女上茶,寒暄兩句便道:「孟嘗君但坐,我卻要迴避了。」

孟嘗君擺手笑道:「一做嫂夫人,便有了婦道,與我也見外麼?」

「也好,你倆說話,我來侍茶便了。」燕姬便笑吟吟打橫跪坐,給兩人續上了新茶。

「解謎來了?」蘇秦笑問一句。

「正是。」孟嘗君呷了一口熱茶低聲道:「我的一個故舊門客探得消息:兩年前,子之便與臨淄一個元老結成了盟約。你先猜猜,這個元老是誰?」

「陳玎?成侯騶忌?」

「然也!」孟嘗君拍案道:「正是這頭老狐。他們的盟約是:子之做了燕王,便請騶忌到燕國為相;騶忌呢,穩住齊國,不干預子之。」

「騶忌退隱多年,素不過問國事,如何能有此神通?」蘇秦竟是大為驚訝。

孟嘗君呵呵笑道:「武信君啊,你是書生,我是村漢,可騶忌是一頭千年老狐狸!你能想到他的手段麼?」蘇秦思忖片刻搖搖頭:「還真是無從著手。」孟嘗君道:「騶忌訓練了一個美艷的女琴師,聽好,他沒有獻給齊王,卻給了子之,讓子之當作貢品獻給了齊王。女琴師得寵後,便給齊王拿出了子之的一副血書:只要齊國不干預子之稱王,子之的燕國,便唯齊王馬首是瞻,還要割地十城給齊國!」

「匪夷所思!」蘇秦聽得不禁咋舌,卻又惶惑道:「若是這般條件,騶忌身為先朝重臣,完全可直然秘密上書齊王,豈不比那女琴師有份量?何以他完全躲在幕後?」

「這便是千年老狐了!」孟嘗君拍案笑道:「以我揣摩,騶忌圖謀有二:其一,他對子之把不準,萬一失敗,他可置身事外;其二,果真成功,齊國不會留他這個『從不過問國事』的山野隱者。」

「還有其三,」燕姬笑道:「齊王心性,喜好陰謀大事,公然上書反未必成事。」

「著!」孟嘗君大笑:「忌諱處一語道穿,嫂夫人真才女也!」

蘇秦不禁笑道:「孟嘗君啊,你如何便這般清楚?等閒門客有這番本事?」

「季子卻是憨實了。」燕姬咯咯笑道:「這才是忌諱,如何問得?」

「不然不然。」孟嘗君擺擺手:「我與蘇兄向來肺腑直言,無不可說之事。蘇兄可記得,當年我那輛天馬神車?」

「噢——!想起來了。」蘇秦恍然笑道:「蒼鐵做了王宮司馬,執掌禁衛,可是——」蘇秦卻又頓住了。孟嘗君道:「蒼鐵只知道王宮裡的事,且還與我有個約法:只透邦交消息,不說王宮秘聞。」蘇秦點頭道:「此人大盜出身,倒是有格,盜亦有道了。」孟嘗君笑道:「我不是還有幾百個門客麼?那些雞鳴狗盜之徒,我一個沒放走,他們可是手眼通神呢。」蘇秦不禁油然一歎:「雞鳴狗盜而大用,孟嘗君也!」孟嘗君與燕姬不禁大笑起來。

孟嘗君走後,蘇秦與燕姬又議論了一番,竟是感慨良多,覺得燕齊兩國朝野之間交織極深,陰謀陽謀糾葛叢生,確是要慎重行事,便沉下心來等候荊燕歸來,清楚了燕國情勢再行決斷。旬日之後,荊燕快馬歸來,蘇秦方對燕國的變故有了一個底數。

原來,在燕王姬噲即位後的幾年中,子之先是由上將軍兼做了開府丞相,出將入相,軍政實權全部掌握。第二年,便由蘇代會同百官出面上書:請姬噲封子之為相國,行攝政之權。姬噲無奈,便下了詔書。誰料子之竟以「才德淺薄」為名,推辭不受。姬噲便不做理會了。可蘇代又領百官上書:說「辭相國攝政」正是上古大賢之風範,燕王要解民倒懸,便要學古聖王敬賢之法,堅請丞相出山攝政。姬噲便又下詔,子之便又推辭。如此三番,子之方做了相國攝政,每日便在王宮上殿理事,只差沒有住進王宮了。

此後兩年,子之便下令在燕國「整肅吏治,以為變法開路」,先後將王族大臣與燕王心腹將吏置閒,或明升暗降,或調出軍中,或藉故問罪,總之是一個不剩的剔除出廟堂。尤其是三十多個縣大夫,悉數更換為子之部族的才俊子弟。如此一來,燕國朝野議論蜂起,子之便以燕王名義下詔全國,申明相國是「代天變法,尊王理政,除舊布新,朝野務須同心追隨相國」,之後又連續兩次減低賦稅,大局方才慢慢穩定下來。

攝政之後,子之給蘇代加了一個「王太師」封號,專門給燕王姬噲講述三皇五帝三代聖王治理天下的敬賢大道。蘇代竟是每日進宮,雷打不動的講述兩個時辰,每講古必涉今,竟整整講述了兩年。奇怪的是,兩年之中,燕王姬噲竟沒有開口問過一個疑難,只是笑呵呵的點頭稱是。去年冬天的一日,蘇代講罷故事,姬噲竟破天荒的開了口。

「敢問王太師,六國不成霸業,根由何在?」

「國君不信臣下。」蘇代回答得非常肯定。

「若要信任臣下,如何做法最好?」

「禪讓。將國君之位讓於大賢。」

「相國可算燕國大賢?」

「何至燕國?相國乃千古第一大賢。」

燕王姬噲哈哈大笑:「王太師說得好,這王位,姬噲便禪讓給相國了!」

就這樣,經過一個冬天的籌劃,燕王的禪讓詔書便在開春時節頒發了。詔書頒布後,非但燕國朝野震動,連幾個大國都莫名驚訝,紛紛派出特使到燕國探察究竟。秦國竟然派了一個少年王子叫嬴稷,做長駐燕國的特使。子之怕這個嬴稷與櫟陽公主勾聯,對他監視得很緊。荊燕還聽說,有個燕國王子逃出了王宮,自稱太子,正在王室部族的封地與遼東大軍中聯絡,要舉事奪位。荊燕因急著回來報告消息,竟沒有時間備細打探這個太子的蹤跡。

「我看,燕國是要大亂一場了。」末了,荊燕憂心忡忡的說了一句。

蘇秦早已經聽得黑了臉,拍案大叫:「子之可惡!蘇代可憐!從古至今,有這般變法麼?有這般新政麼?一個狼子野心!一個助紂為虐!還妄稱大賢王太師,千古笑柄!笑柄!」

「季子,小聲點兒了。」燕姬連忙捧過一盞熱茶勸慰道:「各人路要自己走的,對子之,對蘇代,你都問心無愧了。事已至此,只有心平氣和,方能謀劃良方啊。」

蘇秦長嘆一聲,竟是熱淚盈眶:「我是心慟蘇代——多好的一個弟弟,我不該讓他與子之聯姻,是我害了他啊——」說著竟是悲從中來,不禁放聲大哭。

燕姬默默的拭著眼淚,給蘇秦拿來了一方熱騰騰的布巾。良久,蘇秦止住了唏噓平靜下來,燕姬低聲道:「季子,我看還是將蘇厲接到齊國來吧,該讓他經經世事了。」蘇秦愣怔了片刻,恍然點頭:「對,不能讓他再到燕國去了!荊燕兄弟,你就再辛苦一次,跑一趟洛陽了。」荊燕笑道:「大哥哪裡話?本是該當的,又是大事,我天亮便走!」

次日早晨,蘇秦便匆匆來到孟嘗君府商議對策。孟嘗君倒是一時沒有個定準主張,只是覺得禪讓大典尚未舉行,說動齊王恐怕很難。蘇秦卻覺得,應該讓齊王知道燕國的禪讓內幕,可是如何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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