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 第四節 天齊淵波瀾詭譎

河消冰開,鹹鹹的海風變得溫柔的時光,臨淄卻猛烈的搖晃了起來。

齊宣王彷彿變了個人似的,精神抖擻,詔令頻頻,殺伐決斷竟是毫不留情。先是在春耕大典後的朝會上,突然任命孟嘗君為上將軍,授兵符王劍,全權執掌齊國四十萬大軍;元老大臣們雖然驚疑,卻也無從勸諫。孟嘗君本來就是齊威王晚年器重的王族公子,合縱以來已經是名滿天下,齊宣王即位後雖然一直沒有授孟嘗君實職,但也沒有貶黜,如此一個人物,執掌軍權也算是無可厚非。

元老們剛剛平靜下來,齊宣王又是一道詔令:起用蘇秦為丞相,賜九進府邸開府,全權處置國務。這一下可是滿朝大嘩!蘇秦雖然名重天下,但離燕入齊,本來只是一個流亡客卿,如何能做得齊國開府丞相?更令元老們深感不安的是:蘇秦歷來主張以變法強國為抗秦根基,他做開府丞相,不是明擺著要在齊國變法,要對老貴族動手麼?

正在元老大臣們驚恐之時,齊宣王又是一道詔令:起用稷下學宮六名青年學子為實職中大夫,入丞相府為屬官。蘇秦丞相府又立即出令:任命六大夫分掌鹽鐵、田土、官市、倉廩、百工、刑罰、邦交六個官署,幾乎囊括了所有的辦事實權,將元老大臣們的權力全部架空!緊接著又是一連串的詔令:王宮禁軍大將換了,宮門司馬換了,執掌機密的王宮掌書、御史換了,要害大縣的縣令也全換了!

臨淄城動盪起來了,元老大臣們惶惶不安,竟紛紛出城,聚集到了一個神秘的山莊。

淄水從臨淄城外流過,北去五十里便匯入了兩山夾峙的一片大澤,形成了一片肥美的河谷。這片山地叫做牛山,山中湧流出五條山泉,匯成了山下這片大澤,這大澤便叫做天齊淵。相傳周武王將太公姜尚封到東海時開始沒有國號,太公聽了天齊淵之名,便請周武王賜國號為「齊」,可見這片大水之古老有名。天齊淵東岸有一座很大的莊園,依山傍水,綠樹環繞,幽靜美麗得仙境一般。

這座莊園叫做天成莊。「天」字依了天齊淵,「成」字卻是主人的封號——主人便是已經退隱了的成侯騶忌。

騶忌是個永遠教人揣摩不透的傳奇人物。他原本是著名琴師師曠的弟子,精通音律且彈得一手好琴。後來入宮給齊威王做了樂師,便經常給齊威王講說樂理樂法。齊威王驚訝於騶忌樂理樂法中隱寓的治國之道,便讓他做了一個職同中大夫的樂博士。誰知這騶忌處事得當,竟將一班數百人的樂師歌女統轄得井然有序,還不斷有高雅的新歌舞新樂曲推出來。齊威王愛惜這個與王室貴族毫無瓜葛的人才,便封騶忌做了上大夫,幾年之後竟做了丞相。論才能,騶忌既不是學問精深的治國名家,又不是通曉戰陣的兵家名將,各方皆是平平。可騶忌天生的長於周旋,且城府極深,揣摩上意往往是出奇的有準頭。幾年丞相做下來,便成了與上將軍田忌平分秋色的肱股大臣。

田忌是王族大臣,素來瞧不起騶忌這個出身樂師的丞相。田忌與孫臏協力,兩次戰勝魏國後功高望重,更是極力舉薦孫臏出任丞相,取代騶忌。騶忌便恨上了田忌,竟想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法子整倒了這個王族名將!

就在田忌又打了一次勝仗後,騶忌派一個叫做公孫閱的心腹門客帶了十個大金餅,找到了一個以龜甲占卜著名的巫師,說:「我是上將軍門人,上將軍三戰三勝,聲威震天下,目下欲舉大事,請大師為之一卜吉凶,萬莫對他人說起!」待占卜完畢,公孫閱剛走,太史令派來糾察占卜者的官員便隨後趕到,將巫師抓了起來,連同方才占卜的龜甲卜辭一併押進了王宮。也是齊威王素來防備王族大臣,一審巫師,便對田忌懷疑了起來,竟派出了特使要收繳田忌兵符。田忌得到消息大為憤怒,立即發兵包圍臨淄,要求齊威王殺了騶忌!誰知齊威王與騶忌已經做好了準備,竟是堅守不戰。田忌久屯無糧,軍心渙散,只好隻身逃到楚國去了。

從此,騶忌便成了大功臣,被齊威王封為成侯,封地只比君爵小了二十里。

有了侯爵,有了封地,騶忌便理所當然的成了貴族。齊國老貴族們見騶忌雍容謙和敬老尊祖,便經常找騶忌商議一些有關貴族利害的對策。時間長了,騶忌便隱隱然成了臨淄貴族的主心骨。但是,騶忌對權力與國事卻漸漸淡漠了。一則,是他看準了在齊威王這樣的強悍君主麾下做臣子,隨時都有覆舟之危;二則,是他覺察了齊威王對處置田忌孫臏的悔意,以及對孟嘗君等一班新進的器重。自己一個樂師根底,並非幾代根基的老貴族,若在權力場栽倒,便一切都煙消雲散。反覆揣摩,他終於在一個非常恰當的時機上書請求退隱,而且沒有薦舉接手丞相。齊威王沒有照準,他便再辭,連續三辭,終於獲准。齊威王雖然沒有說什麼,卻將騶忌的封地增加了三十里。重要的是,這三十里封地便在天齊淵東岸,離臨淄城只有快馬半個時辰的路程,既清幽肥美,又毫無閉塞,簡直就是王畿封地一般!

騶忌心中卻很明白,這塊封地名為「特賜頤養」之地,實則是齊威王防備他這樣一個權臣遠離都城而悄悄坐大,他必須在國君視野之內歸隱。因了這一切心照不宣的規矩,騶忌在天齊淵的田舍翁便做得很紮實。終齊威王晚年之期,騶忌竟從來沒有進過臨淄。新王即位,他也沒有鹵莽,依舊在冷眼觀察。漸漸的,他終於看清了這個新齊王的面目,覺得自己可以出山,臨淄的老貴族們也已經擬好了奏章,要「公推成侯騶忌出山,任開府丞相,恢復先王之富強齊國!」

正在此時,臨淄都城風雲驟變,一切變動竟都與騶忌的預料南轅北轍!

騶忌第一次懵了,猛然警覺自己太過輕率,低估了這個田辟疆。畢竟,王室王族居於權力中樞,擁有的實力是無可匹敵的,一步踏錯,滅亡的只能是自己。想來想去,騶忌終於又蟄伏了下來。他相信,如此大的劇烈震盪,臨淄貴族們一定比他更焦躁。

騶忌沒有錯料,貴族們急匆匆的來了,三三兩兩的湧到了天成莊。旬日之內,天成莊竟成了「狩獵者」雲集的所在。騶忌一個也不見,莊前便竟日車馬如梭,竟彷彿一個狩獵車馬場一般。

「稟報成侯,十元老一起來了。」白髮家老匆匆來到水榭報告。

騶忌正在撫琴,聞言琴聲戛然而止:「十元老?卻在哪裡?」

「斥候報說,已經過了淄水,狩獵軍士已紮了營,估摸小半個時辰必到。」

騶忌推開了那張名貴的古琴,思忖片刻道:「備好酒宴,十元老還是要見的。」

家老去了,水榭的琴聲又響了起來。十元老是封地在三十里以上的十家老貴族大臣,其中六家都是田氏王族。在齊國,除了一君(孟嘗君田文)一侯(成侯騶忌),他們既是齊國最有實力的十家貴族,又是所有貴族的代言人,別人可以不見,這十元老可不能不見。他們要聽騶忌的高見,騶忌也要聽他們的高見。

一曲終了,遙聞莊外馬蹄聲疾,騶忌便信步踱出了水榭,剛剛走到庭院廊下,便聞大門外一片粗重的腳步與喧嘩笑語捲了進來。

「成侯別來無恙乎?!」為首一個斗篷軟甲精神抖擻的老人高聲笑道:「經年不見,成侯竟是更見矍鑠也!」

立即有人高聲呼應:「誰不知曉,成侯當年便是齊國美男子!與城北徐公齊名呢!」

「徐公是誰呀?成侯比他美多了!」

「那是那是!成侯乃人中之龍,一介布衣如何比得?」

「成侯也是白鬚白髮,老朽也是白鬚白髮,如何這精氣神就不一般?」

「笑話!一般了,你不也是成侯了?」

一片笑聲歆慕,一片溢美讚歎,庭院中竟是分外熱鬧。騶忌卻是儀態從容的拱手笑道:「列位大人,春草方長,狐兔出洞,獵物如何啊?」眾人便七嘴八舌笑道:「草長狐兔藏,看見獵物,射準卻也難呢。」「獵物多了,都在心田裡頭了!」「別說了,今年狩獵最晦氣!」「我看呀,明年不定連狩獵地盤都沒有了!」騶忌雖然帶著笑意四面應酬,卻是將每個人的話都一字不落的聽了進去,臉上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眾人進入正廳,坐案已經擺好,飲得一盞熱茶,酒菜便整齊上案。元老們一看,竟是嘖嘖稱奇。原來,上案的酒器餐具沒有一件金銅物事,青銅食鼎、青銅大爵、金托盤、象牙箸統統沒有,所有的菜餚都用本色陶器盛來,連酒具都是陶杯!可奇怪的是,這些陶器上得座案非但絲毫不現寒酸,反而透出一片別有韻味的高雅。一個老人端詳了片刻,驚訝笑道:「呀!老朽明白了,這些陶器是成侯專門燒製的!」另一人也高聲驚歎:「對了!形制古雅,還有銘文,當真難得!」於是又是一片溢美讚譽之辭。騶忌卻是謙和笑道:「老夫寒微之身,只喜歡這些粗樸之物,如何有諸位大人那些貴重器皿了?」說罷便舉起了那隻本色陶杯:「諸位大人狩獵出都,光臨寒舍,老夫不勝榮幸!來,同乾一杯,為諸位大人洗塵了!」

一杯酒落肚,騶忌便只是笑語寒暄,絕口不提朝政國事。元老們卻是按捺不住,終於是斗篷軟甲的老人開了口:「敢問成侯,臨淄已經是滿城風雨,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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