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 第三節 英雄之心 恩怨難曲

回到臨淄,孟嘗君立即進宮繼續他的「磨王」功夫。

這次倒是齊宣王著急了,一見孟嘗君到來,立即說了兩則消息:一是趙雍已經從雲中回到邯鄲,趙國的變法大計已經確定:以「變兵」為主,目下正在與肥義、平原君等秘密謀劃,預料明年將有大舉動;二是燕王已經將全部大權交給了子之,子之正在整肅吏治,大批裁撤燕國老世族官員,據說明年便要推行「子之新政」,燕國朝野目下一片風聲鶴唳!齊宣王顯然有了一種急迫感,想趕緊在齊國動起來。孟嘗君卻笑道:「我王但有變法心志,便須謀定而後動。我看還是請武信君全盤謀劃,不必與別國虛爭聲勢。」齊宣王道:「也是,你便說,如何做法?總不能不動了?」孟嘗君道:「我王須倣傚秦孝公,只要一件事做好:用好蘇秦,給蘇秦足夠權力!」齊宣王思忖一陣道:「好!你便知會蘇秦,準備好變法成案,本王立即著手為他鋪墊。」孟嘗君大是興奮,向齊王深深一躬:「如此則齊國幸甚,我王幸甚!」便告辭出宮,匆匆去找蘇秦了。

臨淄城南有一條小巷,名字叫做客巷,住著十幾名客卿,蘇秦也住在這裡。

客卿,是諸侯林立戰國紛爭時的一種官場異象。究其實際,客卿不是官員,而只是國君賜給外國流亡官員,或一時不好安置的人物的一個官身名號,表示國府在養著你而已。客卿既無爵位等級的高低,也無官署可以歸屬,更無實際執掌,日常費用由掌管邦交的官署通過驛館吏員來供給,實際上便是寄居而已。中原各國的客卿,通常都是住在驛館當作賓客。齊國富裕,也素有敬賢之名,便給客卿每人配有一座府邸一輛車。說是府邸,實際上便是一座五六間房勉強算得上兩進的小庭院;說是車,卻不是有傘蓋高低之分的軺車,而只是一匹馬駕拉的低廂板車而已。在齊國,這個規格只不過等同於稷下學宮一個三流名士而已。這些客卿大都是不得已而流落,既無財貨與高車駿馬去周遊結交,也沒有貴胄重臣來拜望他們。於是,這條小巷就分外冷清,冬日裡海風颼颼,幾乎便見不到人影。

孟嘗君特意駕了一輛最輕便的單馬軺車前來。縱然如此,那轔轔隆隆的車聲,在小巷石板路上也是聲勢驚人。一扇扇大門竟然吱呀吱呀的相繼打開,紛紛有人探出頭來要看個究竟。見來人竟是孟嘗君,且軺車直向最深處駛去,小巷中頓時驚炸了!

「捲土重來!蘇秦又要出山了!」一個客卿很自信的對開門鄰居高聲宣佈。

拋下身後的驚歎議論,孟嘗君逕自進了那座小小庭院。庭院與小巷一般冷清,院中那棵大樹落下的黃葉滿院飄落,沙沙作響,竟是一片蕭疏。孟嘗君穿過正房中間的過廳,進到後院,也就是第二進,高聲喊了一句:「武信君,我來了。」便聽旁邊一扇小門吱呀一聲,一個老人出來笑道:「敢問大人高名上姓?客卿大人出門了。」孟嘗君板著臉道:「你是官僕?」老人笑道:「正是。」孟嘗君道:「官僕就如此做大?大門也不守,落葉也不掃,窩在房裡睡大覺麼?」老人連忙一躬:「老奴何敢如此啊?客卿大人煩幾家鄰居好看稀奇,便吩咐大門竟日開著,院中落葉,客卿大人也不讓掃,說是天地氣象。老奴一日只做兩餐菜飯,連開水也只能煮兩壺,實在是閒得發慌了。」孟嘗君嘆息了一聲:「既然如此,也不怪你。大人哪裡去了?」老人道:「大人出門,從來不給老奴招呼。不過,老奴估摸著也該回來了,到飯時了。」

正在說話,便聞前院落葉沙沙的腳步聲,一個聲音便傳了進來:「家老啊,卻與誰說話?」老人碎步向前高聲道:「大人回來了便好,有客了。」孟嘗君回身笑道:「武信君,好悠閒了。」蘇秦高興的笑起來:「孟嘗君啊,你如何便找來了?來,好在有太陽,院中坐了,家老,上茶。」老人聽說是孟嘗君,慌得話都說不利落了,一溜碎步便去煮水煮茶。

庭院淺小,沒有遮陽的高屋層樓,過午的冬日便西曬了整個庭院。兩方石凳一張石板,倒是被落葉埋了一半,人便彷彿坐在郊野一般寂寥。孟嘗君不禁一歎:「當日我直去了秦國,沒有陪你來臨淄,不想竟讓你窩在如此府邸,田文慚愧啊。」蘇秦笑道:「很好了啊,莊子一座茅屋,不也舒暢得很麼?至樂不樂,在乎人心了。」孟嘗君驚訝道:「如何?你去過蒙山逍遙峰?」蘇秦笑道:「兩三年前就去過,雖不敢說是他的知音,也算是朋友了。」說著便是一聲深重的嘆息:「莊子夫人去了,多美的一個女子,臨去時也是笑吟吟的。」

「你?你知道莊子夫人過世?」孟嘗君更驚訝了。

「我在那裡守了一夜。」蘇秦點了點頭。

「你知道我們去麼?」孟嘗君愣怔了。

「知道。我知道你會去的,春申君也會去的,你們都是莊子的地主朋友啊。」

孟嘗君長吁了一口氣:「不說莊子了,一說莊子,世間一切事便都索然無味,只遨遊隱居來勁兒了。」蘇秦大笑道:「那倒未必,世間總要有做事者了。都去做莊子,莊子也就賤了。」孟嘗君笑道:「還是蘇兄見識高。哎,我來便是給你說,齊王請你謀劃變法定案,不日便要鄭重請你出山!」蘇秦竟沒有絲毫驚訝,只是笑了笑:「如何?齊王通了?」孟嘗君道:「通了。我看這次是大通。」蘇秦點了點頭,思忖著卻沒有說話。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老僕急急來道:「稟大人,門外有人求見!」

孟嘗君笑道:「有人求見,慌張何來?」

老僕道:「此人拄著一支鐵拐,背上還有一段黑乎乎物事——」

「鐵拐?」孟嘗君眼睛一亮道:「我去看看。」便大步流星到了前院。蘇秦剛剛起身,便聽見了孟嘗君驚訝的聲音:「張兄,你這是甚個講究?」蘇秦已經出了過廳,只見小庭院中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分明便是張儀!只是那樣子卻令人吃驚:寒冷的冬日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布長衫,既沒有高冠,也沒有官服,散亂的長髮披散在肩頭,完全是一個寒士模樣。但更令蘇秦與孟嘗君吃驚的,卻是他身上背了一支乾枯帶刺的荊條!

見蘇秦出來,張儀一扯胸前布帶,從背上拿下了荊條,雙手捧著深深一躬:「張儀心胸淺薄,以恩為仇,請蘇兄打我二十荊杖!」

「張兄!」驀然之間,蘇秦淚水盈眶,撲上去便緊緊抱住了張儀!

孟嘗君哈哈大笑,卻又驚訝喊道:「快鬆開,荊條夾在胸前,都帶血了!」說著便上去分開兩人,細心的拿下了那根指頭粗細的荊條,黑乎乎的乾刺上果然血跡斑斑,連張儀的布衫都扎破了!饒是如此,蘇秦張儀卻全然不覺,竟是淚眼相顧,兀自開懷大笑。

「好事!痛快!」孟嘗君大樂:「家老,有酒麼?」

老僕忙不迭道:「酒不好,有兩罈。」

「有就好,快拿出來!走,張兄蘇兄,到裡院坐了!」孟嘗君完全變成了主人在張羅。

老僕便連忙去提了酒罈,拿著大碗碎步跑了過來,滿臉惶恐道:「大人,沒得下酒之物。只有,只有一筐羊棗兒,實在——」孟嘗君笑道:「羊棗兒就好,拿來便是了。」蘇秦卻是一邊忙著進屋找了一件棉袍,出來給張儀穿上,一邊笑道:「這筐羊棗兒,還是家老的兒子看他老父送來的,今日正攤上了,慚愧慚愧。」張儀看庭院中蕭疏一片,蘇秦的曠達中透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落寞,原來已經變黑的頭髮,已經真正的變成了兩鬢斑白,消瘦清臞得架著一件棉袍竟是空蕩蕩的不顯身形,心頭便直是酸楚。

但張儀畢竟豁達明朗之人,況蘇秦復出的機會便在眼前,揉揉眼睛笑道:「羊棗兒好啊!當年我們常常給老師採一布袋,每每在月下講書畢了,老師便用羊棗兒下酒喝呢。」蘇秦接道:「老師還用乾羊棗兒泡酒。有一冬快過年時,張兄打掃老師的山洞書房,偷著喝了老師半罈羊棗兒酒。孟嘗君,你猜我們老師如何懲罰?」孟嘗君童心大起:「我想想,打!屁股打腫!」蘇秦一本正經道:「非也。老師罰他,將那半罈再喝了!」

「痛快!好個鬼谷子!」孟嘗君將石案拍得啪啪響:「張兄啊,你好福氣!偷酒得福啊,定然是醉翻了。」蘇秦接道:「張兄心裡偷著樂,卻是愁眉苦臉對老師請求,說偷酒是師兄望風,師兄該當一起受罰。老師捋著白鬍子笑了,『好啊,同夥,一起受罰了!』張兄便將我喊了來一起喝,那羊棗兒酒啊,凜冽中透著酸甜爽利,我們直嚷著好喝,不消片刻便喝完了半罈!」孟嘗君一副渴慕的神色緊追道:「嘖嘖嘖,這羊棗兒酒喝了,卻是何等後勁兒?」蘇秦笑道:「你問張兄了。」張儀搖頭笑道:「何等後勁兒?嘴唇腫了三日,不能吃飯,不能說話,只能面對面不斷的嗚嚕嗚嚕——」一言未了,孟嘗君便笑得前仰後合,蘇秦張儀兩人也大笑起來。

孟嘗君來了興致,將一筐羊棗兒擺在石案中間,舉起大碗慨然道:「來,雙喜齊至,羊棗兒下酒,乾了!」「乾了!」蘇秦張儀也舉碗齊應,當的一撞,三人便一飲而盡。孟嘗君撂下碗便笑著叫了起來:「噫!酒尾子,又淡又辣!」張儀也笑道:「收不住酒意,再加一個散字。散淡辣,謂之酒尾也!」蘇秦哈哈大笑:「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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