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 第一節 春申君星夜入臨淄

孟嘗君對蘇張當真是一籌莫展,只好先放下不管,每日進宮去磨齊宣王。

齊宣王看了張儀的《列國變法》,心中便不停的翻翻滾滾起來。目下打算變法的這幾個國家,齊國以往都不大在乎。自齊威王兩戰將魏國的霸主地位摧毀,齊國便始終是第一流強國。這種自信深深植根於齊國君臣朝野。縱然在秦國崛起之後,齊國也沒有像其他五國那樣驚慌失措。事實上,秦國也始終沒有公然挑釁過齊國。晚年的齊威王與繼任的齊宣王,其所以不願做合縱頭羊,不是自認比楚國實力弱,而是在內心對秦國與中原的爭鬥寧作壁上觀。

齊國君臣的算盤是:支持中原五國磨秦國,自己卻盡量保存實力不出頭,待到六敗俱傷之時,收拾天下局面的便只有強大的齊國了。齊國的算盤雖然長遠,可是在合縱抗秦的幾番較量中,齊國的如意算盤卻總是結結實實被打碎。一經真正的實力對抗,各國與秦國的真實差距陡然全面暴露,竟大得令人心驚!非但是數倍於敵的聯合兵力不能戰勝,而且連楚國的八萬新軍也全軍覆沒。經此兩戰,天下變色。各國紛紛與秦國結好,連忙埋頭收拾自己。這才有了楚國、燕國、趙國的變法籌劃。魏國雖說不如這三國唱得響,但魏國信陵君鼓動魏王進行第二次變法的消息也不是秘密了。就連對變法已成驚弓之鳥的韓國,也有一班新銳將領在大聲疾呼「還我申不害,韓國當再變!」這些動靜,齊宣王不可能不知道,但卻總是將信將疑,覺得無非是各國虛張聲勢鼓動民心的招數罷了,當真變法談何容易?可如今看了張儀對列國變法的記載,才第一次覺得人家的變法已經是實實在在發生著的事情了,也才真正有些著急起來。這便與孟嘗君從趙國歸來後急迫變法的心思合了拍,孟嘗君每鼓動一次,齊宣王便塌實一些。連續幾日磨下來,齊宣王終於下了決心:召見蘇秦,正式議定變法!

這日出宮天色已晚,孟嘗君很是興奮,便想邀蘇秦張儀聚飲一番。但轉念一想,邀來也是自討無趣,便與幾個門客痛飲了幾爵,議論了一陣,看看已是三更時分,便上榻安臥了。

正在朦朧之際,突聞門外馬蹄聲疾!孟嘗君頭未離枕,便聽出了自己那匹寶馬的熟悉嘶鳴,正待翻身坐起,一個響亮的聲音已經在庭院迴盪開來:「噢呀——,孟嘗君府也有黑燈瞎火的時候了?」

「春申君——!」孟嘗君一嗓子高喊,人便披著被子衝到了廊下。

「噢呀呀成何體統了?」春申君大笑著擁住了孟嘗君直推到廳中,一邊主人般高呼:「來人,快拿棉袍了。」一邊兀自嘮叨:「噢呀呀,臨淄這風冰涼得忒煞怪了,渾身縫隙都鑽,受不得了。」孟嘗君將身上的大棉被往春申君身上一包,自己卻光著身子跳腳大笑:「春申君以為臨淄是郢都啊?來人,棉袍木炭!」話音落點,侍女恰恰捧來一件棉袍一雙棉靴便往孟嘗君身上穿,孟嘗君一甩手:「沒聽見麼?給春申君!」侍女惶恐道:「這是大人的衣物,別人不能穿。」孟嘗君高聲道:「豈有此理?誰冷誰穿!我來。」說著拿過衣服便手忙腳亂來往春申君身上套,春申君笑得直喘氣:「噢呀呀,自己光著身子,還給別個亂套了?」一邊說一邊將身上的棉被又胡亂捂到孟嘗君身上。孟嘗君推脫間不意踩著被角跌倒,連著春申君也滾到了地上,兩人便在廳中滾成了一團,也笑成了一團。

就在這片刻之間,侍女已經拿來了另一套棉袍棉靴與大筐木炭,兩人便分別將衣服穿好,坐到炭火烘烘的燎爐前,卻是感慨唏噓不知從何說起。孟嘗君猛然醒悟,立即吩咐上魚羊燉蘭陵酒。春申君本是星夜奔馳而來,正在饑寒之時,自然大是對路,一通吃喝,臉上頓時有了津津汗珠,人也活泛起來了:「噢呀孟嘗君,你將我火急火燎的召來,哪路冒煙了?」孟嘗君看著他鬚髮散亂風塵僕僕的模樣,心中大是感動:「春申君星夜兼程,田文實是心感哪。」春申君道:「噢呀哪裡話了?你有召喚,我能磨蹭?說事了。」孟嘗君卻是一歎:「事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見一個熟人,說一番實話而已。」春申君不禁一陣好笑:「噢呀孟嘗君,人說你急公好義,果然不虛了,將我黃歇千里迢迢弄來,就是讓我陪你做義士了?」

「先別洩氣,包你此行不虛便了。」孟嘗君詭秘的笑了笑。

偎著烘烘燎爐,兩人佐酒敘談,竟一直到了五更雞鳴。

次日過午,孟嘗君來到驛館請張儀出遊佳地。張儀笑道:「海風如刀,此時能有佳地?」孟嘗君笑道:「張兄未免小瞧齊國了,走吧,一定是好去處。」張儀眼睛轉得幾轉笑道:「好吧,左右無事,走走了。」進去一說,嬴華便挑選了十名騎士隨行,親自駕車,緋雲車側隨行,便與孟嘗君出了臨淄西門。

出城三五里,孟嘗君道:「張兄,須得放馬大跑兩個時辰,你的車馬如何?」

張儀笑道:「試試了,看與你的駟馬快車相距幾何?」

隨行的秦國騎士一聽與孟嘗君較量腳力,立刻便興奮起來。孟嘗君的座車是有名的鐵車,車輪包鐵,車軸是鐵柱磨成,車廂車轅全部是鐵板拼成,裡層卻是木板毛氈舒適之極;鐵車寬大沉重,用四匹特異的良馬駕拉,馭手便是門客蒼鐵從「盜軍」帶出的生死兄弟。這車雖不如獻給齊宣王的那輛「天馬神車」,卻也是大非尋常。張儀的軺車也頗有講究,表面看與尋常軺車無異,實際上卻是黑冰台尋訪到墨家工匠特意設計打造的一輛軺車,一是載重後極為輕便,二是耐顛簸極為堅固;駕車的兩匹馬也是嬴華親自遴選的馴化野馬,速度耐力均極為出色。

放馬奔馳兩個時辰,對於訓練有素的騎士與戰馬也不是易事,何況車乘?車身是否經得起顛簸?挽馬的速度耐力是否均衡?馭手技巧是否高超?乃至乘車者的坐姿、站位與身體耐力能否配合得當?都是座車能否持續奔馳的重要原因。孟嘗君問「車馬如何」,便是這個道理。

見張儀答應,孟嘗君高聲道:「我來領道,跟上了。」說罷一跺腳,那早已從車轅上站起來的馭手輕輕一抖馬韁,鐵車便隆隆飛出,當真是聲勢驚人!十名門客騎士幾乎在同時發動,卻也只能堪堪跑在鐵車兩側。

嬴華見煙塵已在半箭之地,便低喝一聲:「起!」軺車騎士齊齊發動,直從斜刺裡插上!時當冬日,田野裡除了村莊樹木,便光禿禿一望無際,所有的溝洫都是乾涸的。按照傳統,這也是唯一可在田野裡放馬奔馳的季節。秦人本是半農半牧出身,嬴華自然熟知這些狩獵行軍的規矩,所以一發動便從斜刺裡插上,看能否與孟嘗君車馬並駕齊驅?

孟嘗君回望,見張儀軺車不是跟在後面,而是從斜刺裡插來,頓時便興奮起來,高聲長呼:「張兄,上來了——!」那馭手卻是明白,一聲響亮的呼哨,駟馬應聲長嘶,鐵車竟是平地飛了起來一般!門客騎士竟只能跟在鐵車激碾出的一片煙塵之中,不消片刻,便漸漸脫出了煙塵,落下了大約半箭之地。

張儀的軺車馬隊卻是整齊如一,始終保持著車騎並進的高速奔馳。大約在半個時辰之內,始終與孟嘗君鐵車保持著一箭之地的距離。將近一個時辰的時候,張儀車馬便漸漸逼近到半箭之地。張儀用鐵杖「當當」敲著軺車的傘蓋鐵柱,高聲喊道:「孟嘗君快跑!我來了——!」隨風飄來孟嘗君的哈哈大笑:「張兄莫急,趕不上的——!」

突然之間,嬴華一聲清叱:「張兄站起!」待張儀貼著六尺傘蓋站穩——這是站位車軸之上車身最為輕捷靈便之時——嬴華便是一聲清脆的口令:「提氣跑!」話音落點,便見秦軍騎士一齊躬身衝頭,臀部驟然離開馬鞍,人頭幾乎前衝到馬頭之上!這是人馬合力全速奔馳的無聲命令。但見十騎駿馬立時發力,競相大展四蹄,竟如離弦之箭般飛了起來,直衝軺車之前。嬴華也飛身從車轅站起,兩韁齊抖,兩匹馴化野馬齊聲嘶鳴奮起,片刻之間便插進了馬隊中央。

漸漸的,孟嘗君的駟馬鐵車越來越清晰了,終於並駕齊驅了。

「好!」孟嘗君一聲讚歎,揮手喊道:「走馬行車——!」兩隊車馬便漸漸緩了下來,變成了轔轔隆隆的走馬並行。孟嘗君打量著張儀的車馬笑道:「張兄啊,了不得!你這兩馬軺車竟能追上我這駟馬快車,當真是匪夷所思!」張儀笑道:「你那是戰車,聲勢大,累贅也大。」孟嘗君大笑一陣,揚鞭一指前方:「張兄且看,馬上便到。」

暮色之下,兩座青山遙遙相對,一片大水粼粼如碎玉般在山前鋪開,說也奇怪,凜冽的海風竟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片暖融融的氣息竟夾著諸般花草的芬芳撲面而來。張儀四面打量一番,恍然笑道:「孟嘗君,這不是蒙山蒙澤麼?」孟嘗君驚訝道:「張兄來過?」張儀搖搖頭:「聽老師說過:臨淄西南二百里,有山水相連,冬暖如春,天然形勝。」孟嘗君笑道:「老人家好學問!這正是蒙山蒙澤。走馬行車,跟我來。」

蒙澤水面平靜如鏡,除了水邊淺灘的蔥蘢草木,岸邊卻是細沙鋪滿了石板,極是清爽。兩隊車馬沿著岸邊繞了過去,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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