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寧不令 第二節 蘇秦陷進了爛泥塘

蘇秦離開了楚國,心灰意冷的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南下時躊躇滿志,要一心與屈原春申君合力,扭轉楚國危局,為合縱保留最堅實的一塊立足之地,也與張儀進行一次面對面的縱橫較量,不想倏忽之間竟是急轉直下,結局亂得一塌糊塗,原因卻是莫名其妙!作為合縱一方,是徹底失敗了:非但沒能扭轉楚國,反而使其餘五國更加離心。秦國呢,同樣是失敗了:非但張儀險遭暗殺,最終也還是沒有避免一場惡戰,竟前所未有的折損了六萬新軍銳士!楚國呢,更是最大的輸家:朝局大亂新派湮滅且不說,積數年心血所訓練的八萬新軍連同兩三萬老軍,也全數賠了進去!同時還結下了一個最兇狠強大的仇敵,將無可避免的永遠不得安寧了。

細思其中因由,竟是千頭萬緒令人扼腕嘆息。楚懷王是千古罕見的抽風君主,時而聰明機斷,時而顢頇紈褲,彎子轉得常常令人哭笑不得;屈原則是千古罕見的激烈偏執,恨便恨死,愛便愛死,意氣極端得全然沒有迴旋餘地;春申君呢,機變詼諧且頗有折衝之能,但卻少了一些堅剛與大智,既影響不了屈原,又影響不了楚王,硬生生的無可奈何;昭雎陰沉狡黠又極是沉得住氣,鄭袖聰敏貪婪偏又能適可而止——面對楚國如此亂象,幾乎每個人都是蘇秦的對手,卻教蘇秦如何對付?張儀號稱天下第一利口,能事之極,還不是無法將楚國亂象理順到秦國和局之中?

到頭來竟是三敗俱傷,卻不知道罪責在誰?似乎一切都是屈原攪亂了的。可是,若沒有屈原的強硬,楚國還不是納入了秦國算盤?屈原既強力扭轉了楚國倒向秦國,又完全堵塞了楚國重入合縱,更是一舉毀滅了楚國變法的希望。功也罪也,孰能說清?

一路之上,蘇秦思慮著念叨著揣摩著,最後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團糨糊,末了只好長嘆一聲:「人算何如天算?當真天意也!」想想合縱以來的坎坷,蘇秦無可奈何的笑了。難道不是天意麼?每到窮途末路,蘇秦必得從燕國開始。合縱發端於燕國,每次大挫,竟都只有回燕國這一條路!弱燕生蘇秦,強秦成張儀,看來這也是天意了。

「二哥——!二哥——!」

蘇秦驀然驚醒,卻見一騎快馬飛馳而來,馬上騎士斗篷招展搖手長呼,不是蘇代卻是何人?蘇秦四面一張望,卻發現竟然已經到了薊城郊野,低聲嘟噥一句「好快」,便跳下了軺車,坐在道邊一塊大石上等候蘇代。

「二哥,回來得好!我們正等你呢。」蘇代下馬,不斷拭著臉上的汗水。

蘇秦笑道:「三弟啊,你知道我回燕國?」

「不知道,我正在城外狩獵,看見了蘇字大旗,不是二哥卻是誰?」

「一個人狩獵?」

「不是,子之邀我一起狩獵的。你看那兒——」

蘇秦目力雖差,卻也看見了遮天蔽日的煙塵中翻飛的大旗與衝鋒馳騁的馬隊,看那氣勢,少說也有三五千騎兵。蘇秦不禁皺起了眉頭:「子之又在炫耀燕山鐵騎了?」蘇代笑道:「二哥不知,子之目下可是威風起來了,軍政大權一把抓呢。」蘇秦冷冷道:「燕王那麼相信他?」蘇代道:「燕王病了,癱了,將國事都交給了子之。」

蘇秦大是驚訝,走時還好端端如日中天的一個燕王,如何就癱在了榻上?莫非是子之——蘇秦脊樑一陣發涼:「快說,燕王怎麼病的?」

「前次狩獵,燕王從馬上摔了下來傷了腿,後來便日益沉重,最後便癱了。」

「燕王精於騎射,如何能摔下馬來?」

「子之說:那是一匹東胡野馬,燕王冒險嘗試,被野馬掀翻的。」

蘇秦沉默良久淡淡一笑:「去看過燕姬麼?」

「去過兩次,想給她送點東西,卻沒有見到人,可能雲遊去了。」

蘇秦又是一陣沉默:「你先去吧,記住,不要對子之說我回來了。」

「好吧——那我先走了。」蘇代似有困惑,卻也習慣了聽蘇秦吩咐,便上馬一鞭去了。

眼看著煙塵消散,狩獵馬隊捲旗收兵,蘇秦才上了軺車偃了大旗,靜悄悄的繞到最僻靜的北門進了薊城,回到府中便吩咐關了大門,沐浴梳洗之後便進了書房,要一個人好好想想燕國這幾件事兒。誰知剛剛落座,總管老僕便走了進來低聲道:「大人,上卿來了。」蘇秦一怔:「上卿?他如何知道我回來了?」老總管默默搖頭,蘇秦道:「你去說,我路途受了風寒,已經臥榻歇息,改日上門回訪便了。」老總管看看蘇秦,卻沒有走。蘇秦不耐道:「沒聽見麼?去呀。」老總管低聲道:「老朽本不該多嘴,大人還是不要回絕的好,上卿在薊城可是——」老人眼光閃爍,似乎不敢往下說了。蘇秦想了想:「也好,去請他進來吧。」老人猶豫道:「大人不去迎接?」蘇秦不禁笑了:「我是封君開府丞相,他只是上卿,知道麼?去吧。」

片刻之間,書房外腳步騰騰,子之赳赳走了進來,還是一身軟甲一領戰袍,手中一口長劍,人尚在廊下,響亮的笑聲已經響徹了庭院:「武信君當真雅興,悄悄歸燕,也不給子之一個接風的機會!」隨著笑聲進門,人已一躬到底:「武信君,子之有禮了。」蘇秦淡淡笑道:「甲冑上卿,禮數倒是周全呢,請入座了。」子之哈哈大笑一陣,便坦然入座,順手將長劍橫在了案頭。總管老僕上了茶,便悄悄的守到廊下去了。

「楚國震澤吳茶,上卿以為如何?」

「好看,太淡。」子之笑道:「還是燕山粗茶來勁兒,剋得動牛羊肉。」

「見仁見智,一家之言了。」

子之對蘇秦的揶揄似乎渾然無覺:「武信君啊,多日等你歸來,四處派出遊騎斥候探察你的動靜,非有他意,只是想與你商議一件大事。」

見子之坦誠,蘇秦的一絲不快已經消散:「大事?上卿請講。」

「在燕國變法!」

蘇秦大是驚訝,沉默著半日沒有說話。子之打量著蘇秦笑道:「武信君以為子之粗蠻,不堪變法?」蘇秦默默搖頭,卻還是沒有說話。子之道:「武信君啊,變法有內外兩方條件,而今大勢已變,燕國內外皆宜變法,如何武信君倒狐疑起來?」

「你且說說,燕國如何內外皆宜了?」蘇秦終於說話了。

「先說外勢:秦國慘勝楚國,遭受重創,三五年內不會在中原生事,趙齊魏楚四大國內事頻仍,更無力威脅燕國,如此燕國便有了一段安穩時日;再說內事:燕王賢明,委大政於你我,新派已經成了氣候,老世族沒有實力抗衡,此時若在燕國變法,豈有不成之理?」

「那麼,你準備如何變法?」

子之哈哈大笑:「武信君何其糊塗?變法是你的,問我何來?」

「你要變法,如何又是我的了?」

「哎呀武信君,子之保駕,蘇秦變法!不好麼?」子之拍著書案一陣大笑。

蘇秦心中怦然一動,正待開口,卻又硬生生忍住,淡淡笑道:「茲事體大,蘇秦從來沒有想過,從長計議吧。」

「好,多想想也好,我等你便了。」子之突然壓低聲音道:「還有一事,請武信君恕罪。」

蘇秦很不喜歡這種一驚一乍,皺著眉頭道:「你就說吧。」

「燕王癱病期間,武信君不在國中,燕王便要我署理丞相府政務。子之事先言明:只是代為署理,武信君回燕即交還權力。可燕王不答應,說丞相未必再回燕國,硬是宣來一班大臣,讓我做了丞相——」子之嘆息了一聲,流露出深深的歉意:「子之愧對武信君,特來說明,明日你我面見燕王,我即交還丞相印信。」

驀然之間,蘇秦恍然大悟,笑了笑道:「丞相便丞相,那是國家公器,又不是你借我的物事,能還回來麼?」

「只要子之堅執不受,自然能歸還回來。」

蘇秦哈哈大笑:「子之啊子之,蘇秦豈是討官做之輩?你便做丞相何妨?只要你真正變法,真正使燕國強大,蘇秦何須斤斤計較?」

「武信君大義高風,子之敬佩之至。」

送走子之,蘇秦竟前所未有的失眠了,想了整整一夜,卻不知究竟想了些什麼,更不知道想清楚了什麼。天亮時終於朦朧睡去,日上半山時卻又被老僕喚醒了,說上卿親自駕車來接他進宮了。蘇秦只得起來梳洗一番,便出來上了子之高車進宮去了。

踏進王宮,蘇秦便覺得氣氛有異。燕國宮殿雖然窄小陳舊,平日裡卻也是一片生氣。尤其是燕易王成年即位,一心要振興燕國,操持國務一點也不鬆懈,每日吏員如梭,宮中總是忙忙亂亂的。今日進宮,偌大車馬場竟沒有停放一輛官員軺車,進得宮門,兩廊官署更是冷冷清清,只有管轄王室事務的兩三處開著門有吏員身影,其餘竟是一概關閉。蘇秦不禁大是困惑:燕王病了,難道國務也停止了?

子之見蘇秦眼神不對,便指點著笑道:「我一個忙不過來,也是偷懶,便讓這些官署都遷到我府上去了。」蘇秦心中一沉,臉上卻笑著:「上卿果然不凡,只差將王宮搬走了。」子之大笑道:「武信君卻是迂腐了,無論搬到哪裡,只要將事情辦好不就完了?」蘇秦想趕快見到燕王,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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