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寧不令 第一節 大義末路何茫然

郢都亂了。楚懷王找張儀媾和,張儀冷笑著撂下一句話:「媾和?打完仗再說吧。」便當著他的面上車回秦國去了;找春申君,春申君竟不知去向;好容易找到蘇秦,這位滔滔雄辯的六國丞相卻是一言不發。楚懷王走投無路又六神無主,最後只有去了昭雎府。

昭雎雖然還是「臥病在榻」,卻也給楚懷王出了幾個實實在在的主意:第一個便是緝拿屈原,防止肘腋之患;第二個便是罷黜春申君黃歇,翦除屈原羽翼;第三個是驅逐蘇秦,向秦國表示退出合縱的決心。昭雎末了道:「我王若能如此,則楚國大安。否則嘛,老臣也是無能為力了。」楚懷王想想也是無奈,便跺著腳長吁一聲走了。回到王宮,楚懷王卻不知這三件事從何做起?緝拿屈原,屈原在哪裡?罷黜春申君,春申君連影子都不見如何罷黜?驅逐蘇秦,總得有個說法,一個六國丞相,總不能讓幾個武士吆五喝六的將人家趕出去吧?還要向秦國示好,張儀都走了,向誰去示好?

楚懷王一路皺著眉頭到了後宮,長吁短歎的對鄭袖說了一遍。鄭袖白嫩的手指戳著他的額頭,咯咯笑道:「曉得無?木瓜一個!誰出的主意,便讓誰來辦哦,人家出了主意,不給人家權力,生生一個青木瓜哦。」楚懷王恍然大悟:「對呀!王后真道聰明,來人,立即下詔:宣老令尹昭雎進宮理政!」

昭雎一出山,一河水立即開了:三路精騎緝拿屈原,一紙詔書罷黜春申君。昭雎親自出面,彬彬有禮的請蘇秦離開了郢都。而後又立即派出駟馬快車的特使,飛馳咸陽示好媾和;再便是老世族紛紛重掌舊職,新派紛紛擱冷置閒。旬日之間,楚國的老氣象便恢復了,滿堂白髮蒼蒼,朝野再無爭鬥,楚懷王竟覺得輕鬆了起來。

可就在這時候,忽然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八萬新軍開得不知去向,屈氏領地大出糧草!滿朝頓時嘩然。屈原若領著這八萬新軍壓來郢都,豈非又是一個乾坤大顛倒?可反覆探察,郢都方圓幾百里竟都沒有新軍蹤影。昭雎猛然醒悟,立即派出連續六路親信飛騎奔赴秦楚邊境探察。可忒煞作怪,六路飛騎竟都是泥牛入海!這一下,郢都君臣可都迷糊了。有人說,屈原領兵去了嶺南,要建一個新諸侯國復仇!有人說,八萬新軍投奔了齊國,屈原要做齊國丞相了!有人說,新軍就藏在屈氏領地裡,屈原馬上就要反了!各種揣測流言不脛而走,一時人心惶惶。

畢竟昭雎有見識,逕直到後宮來找楚懷王,竟是鐵青著老臉:「敢問楚王,屈原手中可有兵符?」楚懷王驚訝了:「沒有啊,本王沒有給過他兵符,他如何能有兵符了?」昭雎依舊板著臉:「楚王記性不好,還是再想想了。」楚懷王轉悠了兩圈猛然一跺腳:「咳呀!老令尹還真是神!想起來了,本王給過屈原一尊象符,可,可本王有言在先,不許他擅自動用的了!」昭雎搖頭嘆息:「楚王啊楚王,此番楚國算是和秦國結下死仇了,永遠都解不開了。」

「老令尹此話怎講?」楚懷王急得額頭冒汗:「不能媾和了?秦王拒絕了?」

昭雎哭笑不得:「楚王還不明白?屈原有兵符,調集兵馬打秦國去了。他打過仗麼?能打贏麼?八萬新軍加昭常十五萬大軍,全都要葬送在屈原手裡了!」

楚懷王紅潤潤的面孔唰的變得蒼白:「你,你是說,楚國的主力大軍全完了?」

「非但如此啊。」昭雎沉重的喘息著:「如此不宣而戰,秦國豈能不記死仇?多年來,老臣竭力斡旋,都為不使楚國與強秦為仇,如今啊,全完了,楚國被屈原葬送了——」

楚懷王一下子軟癱在草地上,竟帶出了哭聲:「這這這,這卻如何是好了?」

「殺屈原,罷黃歇,以謝秦國!」昭雎牙齒咬得咯咯響。

楚懷王抽著鼻子唏噓著:「也只有這樣了,本王,本來最怕殺人了。」

次日內侍急報,說春申君黃歇宮外候見。楚懷王一聽便跳了起來:「快!叫他進來了!」一見春申君疲憊憔悴風塵僕僕的樣子,楚懷王心便軟了,卻依舊板著臉道:「黃歇,你竄到哪裡去了?弄得一副逃犯模樣了!」春申君慘淡的笑了:「楚王,臣到丹陽去了。」

楚懷王滿臉疑雲:「丹陽?丹陽在哪裡?有事了?」春申君嘆息道:「噢呀我王,黃歇是屈原一黨,聽憑我王發落了。」

「噢——,對了!」楚懷王恍然大悟:「你跟屈原打仗去了!是也不是了?」

「是了。」春申君淡淡漠漠道:「事已至此,臣不願多說,領罪便了。」

「領罪領罪!就曉得領罪!」楚懷王指點著春申君數落起來:「黃歇呀黃歇,你我同年,本王對你如何?從來都是寵著你護著你,對麼?你倒好了,卻偏偏跟著屈原那頭強驢亂踢騰。又是新政,又是變法,又是練兵,又是暗殺,事事你都亂摻和!這下好了,屈原叛逆該殺,你說本王還如何保護得了你?」

「臣唯願領死。」春申君乾脆得只有一句話。

「曉得無?你才是個大木瓜!還說我是木瓜?」楚懷王罵了一句,突然壓低聲音道:「哎,說老實話了,屈原這仗打得如何?大軍全完了麼?」

「噢呀呀,我王這是從何說起了?」春申君驚訝的叫嚷起來:「大司馬未奉王命是真了。可要說打仗,這次可真是打出了楚國威風!斬首秦軍六萬,我軍傷亡只有十萬餘,其餘十來萬楚軍還好好的駐紮在沔水!誰說楚軍全完了?分明惡意誣陷!」

「毋躁毋躁。」楚懷王驚喜的湊了上來:「你說斬首秦軍六萬?」

「噢呀沒錯!司馬錯也親口認帳了。」

「楚軍還有十來萬?」

「斷無差錯!我王可立即宣昭常來郢都證實了。」

「好!大好!」楚懷王拊掌大笑:「春申君啊,你真是個福將,給本王帶來了福信!」說著突然壓低了聲音:「對了,快去找幾個人擔保,有人要罷黜你了!」

「謝過我王。臣告辭了。」

春申君一走,楚懷王頓時輕鬆了起來。匆匆大步回到後宮,高興地對鄭袖學說了一遍,鄭袖笑道:「曉得了,也好,沒傷筋動骨哦。日後只要再不得罪秦國,也許還是平安日月哦。」楚懷王道:「說得是了,有這一仗,秦國也不敢小瞧我大楚國了。哎王后,你說這屈原該如何處置好了?」鄭袖笑道:「曉得無?這種事找老令尹說了。」楚懷王道:「老令尹?他讓我殺了屈原。」鄭袖笑道:「那就殺了,還能再說個木瓜出來了?」楚懷王嘟噥道:「木瓜木瓜,我是木瓜麼?你才是木瓜了。」鄭袖點了一下楚懷王的額頭咯咯笑道:「曉得曉得,我是木瓜哦,誰敢說乖兒子是木瓜了?」楚懷王得意的大笑了一陣:「木瓜嘛,倒是有一個,屈原!」「乖兒子真聰明哦!」鄭袖笑著拍手:「曉得了,屈原大木瓜!」楚懷王大樂,抱起鄭袖便滾到了紗帳裡,笑聲喘息聲竟是久久不歇。

正在這時,老內侍在紗帳外高聲道:「稟報我王:屈氏族老在宮門請命。」

「敗興!」楚懷王氣恨恨的嘟噥了一句,衣衫不整的爬了起來:「如何個請命法了?」

「一大片老人舉著白絹血書,跪著不起來,要見我王。」

「豈有此理?沒找他們的事,他們倒先來了?王后,我去看看了。」

來到宮門一看,楚懷王卻像釘在那裡一般挪不動腳步了。偌大車馬場中跪滿了白髮蒼蒼的老人,一副釘在大木板上的白絹血書觸目驚心——殺我屈原,反出楚國!斗大的八個字竟還滴著淋漓的鮮血,個個老人的手上都纏著白布,面色陰沉得彷彿隨時都要爆發。楚懷王雖說顢頇,但有一點還是明白的:屈氏舉族百餘萬口,除了王族羋氏與昭氏部族,便是楚國第三大部族,若舉族造反,楚國豈非要大亂了?

「前輩啊,這是何苦了?快,快起來了。」楚懷王走到為首老族長面前,卻不禁有些慌亂,想扶起老人,卻硬是不敢伸手。

「屈氏草民懇請我王:赦免屈原,否則,屈氏舉族反往嶺南自立!」

「哎呀呀老前輩,本王何曾說過要殺屈原了?」楚懷王連忙先為自己開脫了一句,又湊出一臉笑容道:「屈原還沒有回來,本王還沒有見他,誰說要殺他了?縱然回來,也還要查問後再說了,起來起來,快起來了。」

老族長還是跪著,竹杖點得篤篤響:「大司馬為洗雪國恥,獻出族中六萬子弟,獻出族中糧草十五萬石,浴血沙場,斬首秦軍六萬,有大功於楚國!我王若聽信讒言,誅殺屈原,楚人將永遠沒有忠臣烈士!願我王三思而後行了。」

「老族長,本王聽你的便是了。」楚懷王沉重的嘆息了一聲:「殺秦軍六萬,也不容易了,快,快起來了。」

老族長剛剛站起,便聞場外馬蹄聲疾!內侍低聲急報:「我王快看!」楚懷王聞聲抬頭,卻見一個「野人」迎面而來:戰袍血跡斑斑,鬚髮灰白散亂,眼眶深陷,乾瘦黝黑得好像一段木炭!楚懷王不禁驚訝得倒退了兩步:「你?你是大,大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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