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 第三節 明暗雙管 張儀巧解第一難

三更時分,郢都長街便已經斷了行人車馬,連往昔的夜市燈火也沒有了。

秦楚結仇,眼看就要打仗,郢都人心惶惶,天一黑便窩在家裡不出來了。加之中原各國兵敗後紛紛封鎖國界,進入楚國的客商便大大減少,慣於夜間逍遙的官府吏員們,也因了朝局緊張,不敢輕易拜客走動了。不到半年時光,郢都竟是前所未有的蕭條了。

靜夜長街上,卻有一輛四面嚴實的紫篷車轔轔走馬,駛到了一座顯赫府邸的偏門前。身著紫色長衫的馭手下了車,上前拍了三下門,卻是一重兩輕。木門開了一條縫,一顆雪白的頭顱伸了出來,紫衫馭手低聲說了幾句,旁邊的車馬門便無聲的拉開了。篷車輕快的駛了進去,高大的車馬門又無聲的關閉了。

昭雎已經蝸居幾個月了,由頭是「老疾發作,臥榻不起」。每日梳洗之後,他都在這片兩三畝地大的水池邊漫步,常常是月上中天了,還在悠悠的走著。當初六國合兵,他力薦子蘭為上將軍統兵,是認為秦國根本不可能戰勝四十八萬六國聯軍,只要聯軍一戰獲勝,他就會擺脫張儀的挾制,重新成為楚國舉足輕重的權臣!那時候,清除屈原黃歇一班新銳,是不用費力氣的,掌控平庸無能的羋槐更是易如反掌。幾個回合,昭雎便可成為楚國的攝政王,過得十數八年,昭氏取代羋氏而成為楚國王族,幾乎是無可置疑的。誰想一戰大敗,大勢竟立刻逆轉。子蘭成了敗軍之將,按照楚國歷來的規矩:折兵五萬者,大將必得處斬!舉薦大將者,也得罷官除爵!楚王怒罵不休,朝野一片復仇之聲,屈原黃歇一班變法派更是甚囂塵上,要「殺子蘭,除昭雎,以謝天下!」要不是昭氏樹大根深,聯結鄭袖軟化楚王,又忍痛將昭氏封地二百里秘密割讓給王族,並答應不問朝政,這場大災大難實在是難以躲過的。痛定思痛,全部錯失都在於一點:低估了秦國!要不是低估秦國,當初便可以反對出兵,或者稱病不言,如今豈不是順理成章的清除了這班新派政敵?正因為低估了秦國,自己人掛帥,才使政敵死灰復燃,而且使昭氏陷入了泥潭——

「稟報令尹:西方秘使求見。」

昭雎一激靈,又迅速平靜下來:「領入竹林茅屋,四面巡查,不許一人靠近茅屋。」

「是了。」老總管轉身快步去了。

片刻之後,兩個紫衫客被老總管領到了池邊竹林的茅屋之中——月光幽幽,一頭霜雪的昭雎卻拄著一支竹杖坐在廊下,彷彿世外仙人。

「參見老令尹。」為首紫衫客深深一躬,見昭雎沒有做聲,紫衫客道:「本使乃秦國公子嬴華,職任行人,奉我王與丞相之命,特來拜會老令尹。」

昭雎心中一動,此人曾與子蘭比劍,他如何不記得?只是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此人竟是秦國王族公子,且是行人之職!身為秘使,公開本來身份,這是罕見的,看來秦國一定有大事相求了。他淡淡笑道:「老夫識得公子,有話便說了。」

「秦王口詔:我丞相入楚,請老令尹關照,後當重報。」

「如何?張儀要來楚國?」昭雎大是驚訝,蒼老的聲音都顫抖了。

「正是,三日後便到郢都。」

昭雎突然冷笑:「張儀自投羅網,老夫愛莫能助了。」

「老令尹,昭氏部族已經岌岌可危,沒有秦國援手,只怕滅頂就在眼前了。」

「公子危言聳聽了。」昭雎淡淡冷笑:「昭氏六世興盛,目下小挫也已平安度過,何來滅頂之災?又何須他人援手?」

「故做強橫,兩無益處。」嬴華笑道:「老令尹該當明白,蘇秦不日南下,便是昭氏大難臨頭之時。若無張儀抗衡蘇秦,楚國朝局只怕要顛倒乾坤了。」

「老夫倒想聽聽,秦王如何報我?」

「一年之內,老令尹在楚國攝政。」

昭雎大笑:「秦王以為,他是楚王了?」

「秦王固非楚王,可更能決定昭氏部族之生死存亡。」

「老夫願聞秦王手段。」

「歸還房陵三百里,與楚國罷兵,與屈原黃歇新派修好,內外夾擊,促使楚王連根斬除楚國老世族。老令尹以為如何啊?」

昭雎長嘆一聲:「老夫心意,只是不想受人挾制而已。」

「兩相結盟,兩相得益,談何挾制?老令尹卻是多慮了。」

昭雎顫巍巍站了起來:「好了,老夫盡力而為吧,只是公子還得辛苦了。」

「但憑老令尹吩咐。」

昭雎低聲說了一陣,嬴華連連點頭。

次日暮色時分,郢都水門即將關閉,一葉小舟卻飄了過來,出示了中大夫靳尚的送物令牌,便悠悠出了水門,飄進了一片汪洋。小舟在汪洋中飄蕩了整整一個時辰,直到月上東山,才掉轉船頭向雲夢澤北岸飛快的駛來。看看將近岸邊的大石碼頭,船艙中走出了一個白衣人,從容的在船頭臨風而立,月光下竟是分外瀟灑。

「好個美小哥!靳尚有禮了。」岸上一人高冠帶劍,笑語中卻頗顯輕薄。

「靳尚,我給你的物事如何啊?」白衣人卻很矜持。

「小哥有心人,那物事太金貴了,靳尚真是受寵若驚呢。」

「那還聒噪個甚?走啊。」

「小哥慢行,還有兩句話說。」靳尚笑得甜膩膩的:「不瞞小哥,自小哥上次隨張儀來過後,王妃就念叨不休,想讓小哥與靳尚一道,做王妃貼身侍衛,也做中大夫,比做張儀僕從可是風光多了。王妃還說,小哥要不滿意,儘管開價便了。」

「還有麼?」白衣人眼中閃出一道凌厲的光芒。

靳尚不由自主的一顫:「大,大體如此了,小哥意下如何啊?」

「不勞你操心,我自會對王妃說的。走吧。」

「好好好,隨我來,小哥走好。」靳尚邊走邊慇勤嘮叨:「小哥啊,王妃有王子了,更美了,水靈白嫩得仙女一般,真是口好菜呢,你小哥比我靳尚可是福氣了。」

白衣人猛然站定,森森目光盯住了這個俊秀聰靈的中大夫:「靳尚,你好好給我辦事,我便成全你這口福,本公子沒有趣味。否則,我便讓楚王活剮了你!」

靳尚渾身一激靈:「是是是,小人明白!公子?你,你不是張儀僕人麼?」

「休得聒噪!頭前領道。」

剎那之間,靳尚的輕薄無影無蹤,竟溫順得像一頭綿羊,顛顛兒的領路向前了,到得山前明亮的庭院廊下,靳尚便輕柔的顛著小步進去稟報了。

「毋曉得貴人來了,快快進來。」片刻間廳中傳來驚喜柔妮的笑語,一個婀娜身影竟輕盈的迎了出來。「在下參見王妃。」白衣人深深一躬。鄭袖笑吟吟扶住:「好小哥曉得無?你可是我的貴人也!上次一來,我就有了王子,大王整日說要重謝小哥呢。來,進來了。」

進得舒適幽雅的廳中,便有侍女輕柔利落的將茶捧了上來。白衣人坐在了鄭袖對面,一個捧匣黑衣人肅然立在身後。靳尚也笑吟吟的站在鄭袖座後,眼睛卻不時的四處打量。鄭袖瞄著白衣人笑道:「曉得無?震澤東山茶,碧綠清香,秦國沒有的了。」

「天下有名的吳茶,在下多謝王妃盛情。」

「曉得就好,我是從來不給他們上茶的了。」鄭袖眼中突然生出了一種奇異的光芒:「小哥,到楚國吧,我保你做大官了。」

白衣人目光一閃,卻又哈哈大笑:「不瞞王妃,在下乃是秦國公子嬴華,身為王族,官居行人,身不由己啊。」

奇怪的是鄭袖並沒有絲毫的難堪,反倒一臉驚喜:「真毋曉得呢!也是,等閒人哪有這般氣象?不管你是誰,我都看著順眼,只是有點兒可惜了呢。」

「王妃,有朝一日嬴華在秦國失勢,定來楚國便了。」

「曉得了!秦國還是靠不住了,你看,我在楚國便不會失勢呢。」

「王妃差矣!嬴華此來,正是奉丞相差遣,要給王妃密報一個消息。」

「張儀麼?曉得了,說也。」

嬴華正色道:「秦國想與楚國修好罷兵,提出歸還楚國房陵三百里,可楚王不要房陵,只要張儀。秦王如何肯讓自己的丞相送死?於是,秦王便秘密遴選了二十名美女,其中有十名絕色胡女,要送給楚王,交換條件是楚王不再記恨張儀。丞相念及與王妃素有淵源,便差我密報王妃留意。秦胡美女入楚,王妃豈能安寧?」

鄭袖燦爛的面容頓時暗淡下來:「秦胡女上路了麼?」

嬴華掐著指頭一陣默算:「三日後上路。」

「曉得了。楚王主意若變,秦王能否取消秦胡女入楚?張儀敢不敢來楚國結盟?」

「丞相已經到了函谷關,隨時準備入楚。」

鄭袖嘆息了一聲:「曉得了,張儀好人呢。」

「丞相送給王妃兩樣禮物,呈上來。」嬴華接過一隻精美的銅匣打開:「這是一方藍田玉枕,妙在兩端嫣紅,中間碧綠,夜間別有光彩!」又拿起一個形制粗樸的陶瓶:「這是給楚王的強身胡藥,王妃定能多子多福了。」

鄭袖淡淡一笑,撫摩著藍田玉枕竟是愛不釋手,不防卻突然轉身,「嘩啦!」一聲將那隻陶瓶摔碎在地!靳尚連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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