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張儀風雲 第三節 河內大戰 張儀偏師襲敖倉

函谷關的中軍大帳徹夜通明,探馬如梭,軍令聲聲,一片緊張忙碌。

第一次置身大軍之中,張儀竟是分外振作。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以丞相之身參贊軍機,只是如饑似渴的觀察著大軍運行的每一個環節,品味著,感悟著,甚至在短暫的睡夢裡也揣摩著自己的心得。身為軍旅家族的後裔,張儀少年時候便對沙場征戰充滿了嚮往,對兵家名將更是奉若神明,在莽蒼蒼的王屋山,當老師第一次問他欲操何業時,張儀毫不猶豫的回答:「兵家。」可老師卻說他「命中乏金,入軍必敗」,派他與蘇秦專修了縱橫之學。雖則如此,張儀對兵家的嚮往與對鐵馬生涯的興趣卻沒有稍減。今日如願以償,自是精神抖擻,處處刻意揣摩。在中軍大帳,他對司馬錯頻繁的調遣命令從不過問,只是看,只是想。

目下,張儀便覺得司馬錯集結大軍的方式,與他所想像的竟大是不同。

秦國共有二十萬大軍。依張儀所想,如此關乎連橫成敗的大戰,自然要聚集全部重兵到函谷關外決戰。可從咸陽趕到藍田總帳調遣大軍時,司馬錯卻將秦軍分成了五支:西部大散關與陳倉要塞留守一萬,東南武關留守一萬,這兩萬留守軍全部是步兵;藍田大營駐紮四萬,全部是精銳鐵騎;其餘十四萬大軍分為三支:第一支主力大軍十萬,步騎混編,全部開出函谷關紮營;第二支步騎混編兩萬,秘密開進崤山東南部河谷紮營;第三支兩萬,全部精銳鐵騎,秘密開進函谷關外大河南岸的山谷中紮營。司馬錯嚴令:「兩日之內,各軍務必到位紮營!除函谷關大營,其餘各部務求駐紮無形,絕不能被敵軍覺察!」

晚來更深,明月高懸在函谷關箭樓,刁斗聲聲,山原倍顯幽靜。張儀布衣散髮,悠閒的踱進了中軍大帳。司馬錯笑道:「丞相好灑脫。請坐了。」張儀笑道:「入得將軍帳,方知軍旅事,張儀特來討教一二了。」司馬錯坦然笑道:「丞相不明,但問便是,何敢言教?」

「西南無戰事,何以留守兩萬?」

「戰國多突發之戰,我能襲敵,敵亦可襲我。有險無守,天塹也是通途。此所謂有備無患也。」

「既有留守,何以盡皆步兵?」

「固守險關,步兵強於鐵騎。一旦遇襲,我唯固守,步卒足矣。」

「關中無事,何留四萬鐵騎於藍田?」

「凡大戰,必有不測之變。四萬鐵騎居關中,專一策應不測之危,是為萬全。」

「崤山河外兩軍,何能做到駐紮無形?」

「六國軍營難以無形。秦軍獨可:熟肉乾餅,不起軍炊。」

「以十萬當四十八萬,若敵軍山海壓來,何以應之?」

「函谷關外山原,堪堪容得二十餘萬兵馬馳騁,敵方若人海而來,必自為魚肉。」

張儀哈哈大笑:「啊,不想竟是如此簡單,卻害我好生揣摩。」

司馬錯笑道:「凡事明則簡單,不明則奇詭。譬如連橫之先,舉國困惑,丞相一旦敞明,豈不也很簡單?」

「言之有理!」張儀慨然拍案:「道理雖簡單,事中人卻多有迷惑。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卻非天才不能為之也!當年房陵之錯,不正在於有險無守麼?」

「丞相悟性,令人佩服!」司馬錯拱手笑道:「我倒是正要求教丞相:六國總帳多有英才,他們可能如何謀劃?」

張儀:「六國總帳以蘇秦與四大公子坐鎮,此所謂總帳五魁。總帳之下,是六軍統帥子蘭,再次是五國主將。論兵家才能,總帳五魁大體與張儀不相上下,都是半瓶水。其中惟有信陵君通曉兵法,然此人遭魏王嫉妒,卻是從來沒有提兵戰陣的閱歷。至於上將軍子蘭,更是拘泥成例的貴胄公子,既無軍旅行伍之錘煉,更無統帥大軍之才能,唯知弄權而已。此人為帥,不能服眾,只能生亂。下餘五國主將,三平兩能:三平庸者,晉鄙、田間、韓朋,兩能者,肥義、子之。肥義雖能,職爵卻低,又兼依附平原君,只能以平原君馬首是瞻,不會出謀。子之位高權重,又是燕王心腹,建功心切,最有可能出謀劃策。歸總而論,信陵君與子之是左右戰陣大計的兩個人物。」

「丞相以為,六國大帳會生亂麼?」

「生亂必不可免,然有蘇秦在,不會亂得沒有頭緒。」張儀踱步思忖道:「兩個人物能拿出甚個妙計?我卻是若明若暗,想不清楚。」

「其實,丞相已經說清楚了。」

「噢?我說清楚了?」張儀大笑搖頭:「如何我卻還在霧中?」

「計自人出,人必有本。」司馬錯微微一笑:「子之是與胡人作戰的能將,所謀必不能離開騎兵。騎兵所長,在於快速奔襲。若子之謀我,必不在正面硬仗撐持,而在襲我北地與崤山,使我首尾不能相顧,然則也有一難。」

「難在何處?」

「燕國派兵六萬,騎兵卻只有一萬。若要奔襲,須得增加魏國鐵騎。而魏國又恰恰沒有派出騎兵。丞相以為,六國重新增兵甚或換將,有可能麼?」

「斷然不可能。」張儀一揮手:「六國成軍,乃利害算計之結果,誰肯以一將之謀亂格局?」

「如此我便塌實了。」司馬錯舒了一口氣:「無奔襲之危,下面的棋便由不得他了。只是,司馬錯要有求於丞相了。」

「噢?要我做甚?說便是了。」張儀一下子興奮起來。

司馬錯低聲說了一陣,張儀哈哈大笑:「好!我張儀便真灑脫一場!」

軍師大帳便在中軍大帳旁邊,張儀回帳一說,緋雲便高興得跳起來收拾。嬴華卻直愣愣道:「你真要領軍?」張儀笑道:「還有假麼?快去收拾甲冑吧。」嬴華道:「可知秦軍軍法,無端敗軍者斬?」張儀道:「無端敗軍,自要斬首。卻與我何干?」嬴華急紅了臉:「別裝糊塗了,不是戰陣之才,何須無辜涉險?」張儀笑道:「樗里疾老調,君上都沒贊同,還說個甚?」嬴華道:「正是君上嚴令:我必須保護你安然無恙。」張儀揶揄笑道:「那就整日價睡大覺完了。」嬴華又氣又笑:「秦軍將領多得是!」張儀笑道:「然則,誰有我熟悉河內?」說著拍拍嬴華肩膀,慨然高聲道:「有如此大軍,如此統帥,如此謀劃,我張儀竟連走馬戰陣的膽識也沒有,何顏對秦國父老?何顏居丞相大位?」嬴華默然片刻,粲然一笑:「好!隨你了。」便進了後帳。

片刻之間,嬴華緋雲出帳,看著帳中鐵塔也似的一條大漢,不禁相顧愕然!原來張儀已經披掛整齊:頭上一頂帶護耳護目的無纓鐵盔,身上一副大護肩的將軍鐵甲,腳下一雙牛皮鐵頭戰靴,手持一口越王吳鉤,張儀本來就身軀偉岸,一身黑色鐵甲上身,雙眼在護目小孔中晶晶發亮,加上彎月形吳鉤,在燈下無聲矗立竟是威猛可怖!

猛然,嬴華緋雲咯咯笑做一團:「耶!活活一個江洋大盜了。」緋雲笑得打跌。

張儀這身披掛,卻是秦軍的戰將鐵甲,全副重量達六十餘斤,若加上弓箭兵器連同乾糧乾肉,當在百斤以上。僅此一點,便可知做秦軍猛將之難。張儀此刻鐵甲上身,頓時湧出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快感,竟大是暢快。聽得兩人笑聲,張儀拱手道:「末將甲冑在身,不能全禮了。」嬴華緋雲更是笑得不亦樂乎。

「噫!你如何不披掛自己的上將甲冑?也輕便點兒啊。」嬴華很是驚訝。

「此乃奇襲,帥甲斗篷招搖過甚。噢——,好英武的少年將軍!」

嬴華與緋雲,卻是一身牛皮銅片軟甲,足下戰靴,頭頂銅盔,身上斜背一個牛皮袋,當真是纖細英武的少年將軍一般。張儀對兩人叮嚀了此行要點,三人便大步出帳,恰逢司馬錯派來的隨行軍務司馬也剛剛趕到帳外,四人便就著上馬樁跨上戰馬,飛馳出了大營。

秦軍的主力營寨紮在函谷關外的崤山北麓,六國聯軍的新營地已經推進到洛陽以西的山原地帶,中間相距不過數十里之遙。而秦軍的一支騎兵已經插到了六國聯軍的身後,隱蔽在虎牢山西面的山谷之中。張儀要去的地方,正是這支騎兵隱藏的無名谷,地形不熟,當真是難以尋覓。

張儀原是魏人,修業的王屋山也在魏國,天下遊學時首先踏勘的也是魏國,對河內地形自然極為熟悉。他離開秦軍營地,便立即向東北方向飛馳。不消半個時辰,便到了大河南岸的茫茫草灘。時當仲秋,大河進入枯水季節,河灘齊腰深的茫茫葦草已經變黃變乾,沙灘泥地,也已經變成了潮濕的硬板地。戰馬飛過,彈性十足的地面非但消解了馬蹄聲音,茫茫葦草又遮掩了騎士蹤跡,莫說朦朧月色下難以發現,縱是白日,一里之外也難以覺察。張儀選的這條「時令大道」確實快捷,放馬奔馳,月到下弦之時,四人已經越過孟津渡口。又過半個時辰,便進入了虎牢山地。

虎牢山扼守大河南岸,四周多有丘陵山谷,雖然不算險峻高山,卻也是林木蒼莽曲折迴環。按照軍務司馬說的方位,張儀沒費力氣便找到了虎牢山東北的這條山谷。進入谷口,緩轡走馬,卻是幽靜異常,絲毫沒有人馬跡象。

突然之間,一聲長長的狼嗥掠過了山谷!軍務司馬一撮嘴唇,立即發出三聲短促尖銳的鴞鳴。叫聲方落,山道兩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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