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縱橫初局 第三節 門客大盜開齊國僵局

這時的臨淄,卻是一片悠悠然的昇平氣象。

齊國地處大海之濱,不在中原腹心,很少受到根本性威脅。齊國所接壤的三個大鄰國——燕國、魏國、楚國,也極少挑釁齊國。除了真切的感到威脅,齊國歷來不願意主動攪進中原的混戰圈子。只要戰火不燒到自家國門,齊國朝野就盡情的享受著「遠在天盡頭」的富庶風華。齊威王時期不得已救趙救韓,兩次大勝魏國,奠定了東方強國地位,但卻依然固守著齊國的這個老傳統。蘇秦進入臨淄街市,行過魚市、鹽市、鐵市、農市、百物市,又行過官署國人街與稷下學宮大道,但見熙熙攘攘一片昇平,平靜奢靡的氣息撲面而來,絲毫沒有國難臨頭的危機緊張氣象。恍然之間,蘇秦似乎看到了昔日的安邑與大梁。

國人若此,孟嘗君又當如何?難道他也淡漠了六國合縱麼?

孟嘗君卻是大大的忙碌:前些日剛剛搬進修建好的新府邸,原來的府邸便改成了門客院。此刻,孟嘗君正與馮驩幾個舍人,忙著商議分配門客的居所衣食的等差。封君之後,孟嘗君名聲大振門客驟增,已經到了三千餘人!

這些門客大體分為三類:一是列國求仕無門的布衣之士,一是流動天下的遊俠劍士,一是各種各樣的逃匿罪犯,其中大多數是復仇殺人而逃亡者。就個人說來,這些人大都是各個階層游離出來的能者,身懷一技之長,生性桀驁不馴,將名望與尊嚴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但有待遇不周或自感委屈,輕則揚長而去,重則公然訴求攪鬧,絕沒有息事寧人一說。偏是孟嘗君豪俠義氣,不吝錢財,又精明機警長於斡旋,竟揮灑自如的使這些昂昂豪徒人人以為孟嘗君只對自己最好。每次接納門客,孟嘗君都要親自接見,一則撫慰激勵,二則詢問其家人親戚恩人仇人的居處下落。所有這些問答,都被屏風後的書吏記載下來。過後,門客的家人、恩人、親戚便會接到一筆安家錢財,門客的仇人也會遭到各式各色的報應。

一次,孟嘗君設夜宴為一個新門客接風。席間,僕人不小心將廳中大燈撞翻,頓時一片漆黑。對這種無心錯失,孟嘗君歷來寬厚,燈滅了倒是一陣大笑:「黑食白食皆是吃,來!再乾了!」新門客卻大起疑心,以為席間賓客酒菜有別,不想讓人看見,故意黑燈,於是憤然起身摔碎酒碗,一聲「告辭」,便抬腳就走!

「義士且慢。」孟嘗君站了起來,在重新點亮的煌煌燈光下,笑吟吟端著自己的食盤走了過來:「義士啊,換換如何了?」說著便端起了新門客的食盤。新門客回身,見孟嘗君的銅盤中也是一盆魚羊燉,不禁大是羞慚,深深一躬慨然高聲道:「吾以小人之心猜度君子,污人名聲,有虧士道,當還公子一個公平!」說完便肅然坐下,拔劍猛然刺入腹中,竟是大睜著雙眼,端端正正的坐著死了!

從此,孟嘗君「客無所擇皆善待」的名聲傳遍天下,列國游士竟紛紛來投。雖則如此,門客畢竟還是有別的。大爭之世,養士本來就是為了實力較量,若才能大小一體待之,如何能以功過賞罰激勵才能之士?但這樣一來,數千人的衣食住行,就成了一個需要逐一考功的細緻事務。幾十個門客舍人(頭領)排定之後,孟嘗君便得核查詢問一遍,饒是如此,也還有難以預料的突發攪鬧。尤其是有了兩座府邸後,門客的居所顯著變化,需要孟嘗君親自處置定奪的事務便更多,竟是忙得不亦樂乎。

「稟報孟嘗君:六國丞相蘇秦到。」家老疾步匆匆的走了進來。

「啊?到了哪裡?」孟嘗君大是驚訝。

「馬隊駐紮城外,軺車已到了府門。」

孟嘗君霍然起身,向馮驩說一聲「改日再議」,便匆匆出門去了。

蘇秦本可徑直進門,無須通報,但他卻按部就班的下車,讓家老去通報,自己便在府門外悠然的踱著步子,欣賞這極有氣派的六開間門樓。未及片刻,便見孟嘗君大步匆匆出門,竟連玉冠也沒戴,紅衫散髮,一派灑脫,老遠便拱手大笑:「武信君別來無恙乎?」

「天遠海闊,新樓高臥,孟嘗君當真瀟灑了!」

「武信君罵我了不是?咳,也該罵!」孟嘗君一陣大笑端詳:「滿面風塵煙火色,武信君倒是當真受苦了,走!」便拉起蘇秦的手一路笑著進了門廳。

少不了海鮮珍奇的接風宴席,在慷慨激昂的高談闊論與花樣翻新的頻頻勸酒中,蘇秦也有了三分酒意。這就是孟嘗君:不管你與他有多少嫌隙恩怨,一旦坐到一起,你都會如沐春風,如對明月,覺得天下一切事情都好商量,於是便放開海量飲酒,敞開胸襟說話,所有的怨氣竟都隨著坦誠的快樂悄悄的消融了。等到孟嘗君吩咐撤去酒席屏退左右,開始煮茶敘談的時候,蘇秦對孟嘗君的一絲不快已經煙消雲散了。

「武信君,田文問心有愧也。」孟嘗君拍案嘆息著:「合縱大典歸來,新王竟是對聯軍大事不置可否。田文幾次請見,王顧左右而言他,硬是轉不過話題。緊接著便是啟耕大典、學宮春典、官市解凍等等,凡冠冕堂皇的事兒都派我去,就是不與我說合縱聯軍。月前,又逢搬遷府邸,雜亂無章,無暇他顧,合縱聯軍竟是一無進展。你說,田文奉先王遺詔,受六國丞相之命,身為合縱專使,卻是一籌莫展——」說著便「咚!」的一拳砸在案上。

蘇秦呵呵笑道:「何須如此自責?孟嘗君,你只要做好一件事,便是補天了。」

「武信君但說,田文萬死不辭!」

「盡快讓我見到齊王。」

「就這件事兒?」

「就這件事兒。」

孟嘗君哈哈大笑:「武信君哪武信君,你也忒小瞧田文了。莫說今日,便是當初見先王,不也沒費力氣?這算得補天之事?傳揚出去,豈不貽笑大方?」

蘇秦帶著三分醉意搖搖手:「那就試試你的通天手眼了。」

孟嘗君竟是又氣又笑:「這有何難?用得著通天手眼?你就想好說辭吧,明日午後進宮便是。」說話間便站了起來,繞著蘇秦踱步:「你不說,我替你給田文下令:田文,你要據理力爭,拿到兵符印信,半月內將五萬兵馬帶到虎牢關——咦——武信君,你這是何意啊?」

扯著粗重的呼嚕,蘇秦已經倒在地氈上,睡著了。

孟嘗君大笑,立即吩咐侍女將蘇秦扶到寢室休憩。安頓好蘇秦,孟嘗君依然是精神奕奕毫無倦色,一番思忖便吩咐備車進宮。他要和蘇秦開一個小小玩笑,讓他天亮便見齊王,懵懵懂懂的說辭不利落,而後再讓他多見幾次,看他還認為這是大事麼?孟嘗君原是豁達豪俠,與門客們也時有善意戲弄之舉,越想越覺得此計大妙,想到蘇秦在王殿懵懂黏糊而又驚詫的樣子,不禁便在車中大笑起來。

午夜的宮門空曠冷清,孟嘗君的高車特別顯赫。宮門司馬原是孟嘗君的一個門客,因其劍術搏擊出類拔萃,且通得些須文墨,孟嘗君便薦舉給齊威王做了侍衛。此人忠於職守,唯王命是從,齊宣王即位便將他拔為宮門司馬。見孟嘗君緇車到來,宮門司馬匆匆迎上,拱手低聲道:「主君何夤夜前來?」

「我有急務,要面見齊王。」

「哎呀,」宮門司馬滿面通紅道:「王有嚴命,三日內不見任何大臣。」

「如何?」孟嘗君大急:「三日不見,究竟為何?」

「在下如何得知?」宮門司馬一臉沮喪。

孟嘗君愣怔片刻,情知劍士門客都是「義」字當先一腔熱血,稍有為難便定然是沒有退路,若開口請他疏通,無異於逼他當場自殺。堂堂孟嘗君,用一條將軍人命換得蘇秦面見齊王,還有何面目在天下周旋?想想笑道:「王命便是王命,與你無關,你告我齊王明日的行蹤便了,我來設法。」

「齊王嚴命:我等護衛軍士,不得步入二進之內,更嚴禁與內侍宮女接觸。」

孟嘗君搖搖手制止了宮門司馬。他知道,宮門將領並不是國君的貼身衛士,尋常時日也只能從內侍宮女的口中得知國君行蹤,這條路一斷,再要他探聽,便是大犯忌諱的事了。稍有不慎,便又是一條人命!心中如此想,嘴裡還不能說,孟嘗君便道:「沒事兒,三日後也不遲,我這便走了。」宮門司馬一臉愧疚深深一躬,卻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孟嘗君卻猛然回身笑道:「哎,三日後還要你幫忙呢。」

「嗨!」宮門司馬頓時精神抖擻如釋重負。

緇車轔轔碾過長街,孟嘗君第一次茫然無計了。赫赫孟嘗君竟見不上齊王,有這種咄咄怪事麼?看來,這個堂兄新王是有意不見他無疑了,有意不見,便是有意搪塞六國合縱,豈有他哉?六國丞相蘇秦來解這個筘兒,齊國合縱專使孟嘗君,竟連面君程序都啟動不了,顏面何存?這時,他才對蘇秦方纔的話體察出意味來了。想想頗覺奇怪:蘇秦事先探聽清楚了臨淄內幕麼?不像。蘇秦做事極是方正,不可能也沒有時間秘密探聽臨淄王宮的內情。看來,蘇秦對齊王的心思是揣摩透了,至少比他這個齊國重臣要清楚得多。一番嘆息,孟嘗君雄心陡起,腳下猛然一跺,那輛駟馬緇車便在空曠的長街飛馳起來,隆隆轔轔聲勢驚人!

生就的好強好勝,越是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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