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縱橫初局 第二節 怪誕說辭竟穩住了楚國

春申君比誰都焦急,天天以狩獵為名,在郊野官道等候蘇秦的消息。

眼看張儀在揮灑談笑間顛倒了楚國格局,新銳人士都有些懵了!人心惶惶,心思靈動者已經開始悄悄向昭雎一邊靠攏了。連小小郎中的靳尚,也成了郢都的熱門人物,昔日的新銳們竟紛紛湊上去小心翼翼的逢迎,求一個穿針引線的門路。若秦國一旦將房陵之地交還於楚國,楚國正式退出六國合縱,楚國變法豈不眼睜睜的就夭折了?第一次,春申君感到茫然無所適從了。對張儀這個人,他實在是揣摩不透,更想不出應對辦法。張儀入楚,春申君與屈原事先都知道,可並沒有在意,其中原由在於:昭雎是張儀的大仇人,張儀一定會藉著秦國強大的威懾力,逼迫楚王殺掉昭雎,昭雎則一定會全力周旋反擊,無論結果如何,昭雎的勢力都會削弱,楚王都會重新倚重新銳人士。他們認定:入楚對張儀是個泥潭,對他們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春申君與屈原,那時都不約而同的說出了「做壁上觀」四個字。

誰能料到,張儀靜悄悄的住在驛館,竟能與昭雎化敵為友?竟能滲透宮闈與鄭袖結盟?竟能使楚懷王大失分寸,置先王遺命於不顧而與虎謀皮?等到春申君與屈原挺身而出,血諫抗爭的時候,惜乎大錯鑄定,為時已晚了。對如此一個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詭秘莫測之士,屈原也是束手無策,只是反覆念叨:「一定要等蘇秦,此人非蘇秦不是對手,一定要等。」

郢都北門外的山原已經是鬱鬱蔥蔥了,淮南的春日比中原要來得早一些,風中的寒氣早已消散,和煦的微風中已經有了初夏的氣息。春申君與門客們在山原上追逐著星散的野兔狐鹿,眼光卻不時的瞟一瞟山下伸向北方的官道。

「春申君快看,有車隊南來!」一個門客站在山頭大喊起來。

綠色平原的深處,一股煙塵捲起,正緩緩的向南移動著。正在這時,一騎駿馬從郢都北門飛來,遙遙高喊:「報——,武信君書簡到——!」隨著喊聲,駿馬已風馳電掣般來到面前。春申君接過書簡打開一瞄,便打馬一鞭,向山下飛馳而來。

北方煙塵,卻正是蘇秦的騎隊。從薊城出發時,蘇秦免去了全部車隊輜重,只帶領原先的二百名剽悍騎士,人各快馬,兼程南下。荊燕乘一匹西域汗血馬早發半日,前行聯絡。馬隊趕到邯鄲,平原君已經在郊外等候;趕到大梁,信陵君也已經在郊野等候。一聲問候,一爵烈酒,蘇秦匆匆安排一番,便馬不停蹄的馳驅而去。一路兼程疾行,竟是與先發兩日送信的騎士同日到達。郢都城樓已經遙遙在望,蘇秦看見迎面一騎飛來,那熟悉的黃色斗篷隨風翻捲,不是春申君卻是何人?

「武信君——!」

「春申君——!」

兩人同時飛身下馬疾步向前,緊緊的抱在了一起。

「噢呀,武信君好灑脫!」春申君一番打量,一陣大笑。原來蘇秦為了疾行快趕,非但親自騎馬,而且是一身紅皮軟甲,長髮披散,身背長劍,斗篷頭盔一概沒有,活脫脫一個風塵劍俠。

「騎術不高,只好利落點兒了。」蘇秦也是一陣大笑。

「噢呀別說,這劍背在身上還當真利落也!蘇秦背劍,日後我也學學。」

蘇秦笑道:「偷懶你也學麼?不常用可背,你等劍士要背劍,急了拔得出來?」

「好,回頭你教我便了,噢呀快走,屈原等急了呢。」春申君隨著話音便飛身上馬,一磕馬鐙,箭弛而出。蘇秦騎隊隨後緊跟,片刻間便進了郢都北門。

到得府邸,春申君立即命人去密請屈原。屈原這時已經是三閭大夫,軍國大政難以參與。但凡大事,春申君卻都是與屈原盡量的秘密商議,盡量的不張揚。當屈原到來時,蘇秦剛剛用冷水沖洗完畢,換了一身輕軟的布衣來到正廳。二人見面,四手相握,蘇秦說屈原瘦了,屈原說蘇秦黑了,一番感慨唏噓,直到春申君招呼入席落座。飲了一爵洗塵酒,春申君便將楚威王病逝後的朝局變化與張儀入楚的經過說了一遍。

屈原拍案憤激:「張儀可恨!昭雎可惡!靳尚可恥!鄭袖可悲!楚王可笑!楚國可憐也!」春申君連忙搖搖手,示意屈原不要過分犯忌,又連忙吩咐家老關閉府門,拒絕造訪。

蘇秦卻是沉默良久方才問道:「討回房陵,誰先動議?」

「噢呀,那是我王先提的,本為搪塞我等,不想張儀竟然一口應允了。」

「盟約雙方,誰人簽押?有秦國王印相印麼?」

「噢呀,我聽一個老內侍說:張儀只寫了名號,說相印王印皆在咸陽,回去補上了。」

「派出特使交割,是何方主張?」

「自然是楚國。」屈原又憤憤拍案:「張儀忒煞可恨也!」

蘇秦微微一笑道:「看來,事有轉機也。」

「有轉機麼?」春申君大是驚喜:「噢呀,武信君快說了。」

蘇秦:「張儀為人雖然灑脫,行事卻機變細密不拘常法,不似我等這般拘泥。將合縱撕開一個裂口,自是秦國當務之急。當此情勢,楚王提出任何要求,張儀都會先行答應下來,回頭再謀化解之策。以方才幾個事實看,秦國根本沒想歸還房陵。果然有此預謀,張儀自會先有籌劃,將秦國義舉傳揚得天下皆知,更會帶著秦王的印鑒詔書與丞相大印。據此推斷:楚國特使一定是無功而返!兩位說說,假若如此,又當如何?」

「噢呀,楚王親口說的:『果真受騙,本王自當統帥三軍為楚國雪恥復仇!』」

屈原驚訝了:「如此說來,這張儀也忒出格了!做了丞相,還竟敢拿邦交大事行騙,日後如何立足於天下?豈非奇聞一樁?」

蘇秦笑道:「以王道禮法衡之,說張儀是欺詐行騙,似乎也不為過。然則以戰國機謀算計觀之,卻是無可指責了。生滅興亡,無所不用其極,自家昏庸,何怨敵國狡黠?」說罷便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噢呀武信君,你就說吧,目下如何走這步棋了?」

蘇秦:「先說三步:第一步,我拜會楚王,為下一步立定根基;第二步,加快組建聯軍,促使抗秦大局明朗起來,使楚王不致過分鬆動;第三步,房陵騙局一旦大白,立即聯軍攻秦。只要打得一仗,楚王再想變也難呢。」

「妙!噢呀呀果真棋逢對手,非蘇秦不能對張儀了!」

屈原也罕見的舒展一笑:「第三步若能走成,武信君便挽救楚國了。」

蘇秦笑道:「明日拜會楚王,只我與春申君便了,此中意味,尚請屈兄體諒呢。」

屈原爽朗大笑,曼聲長吟:「騏驥伏匿而不見兮,鳳凰高飛而不下,鳥獸猶知懷德兮,何雲賢士之不處——?」

「屈子詩才,天下無雙也!」蘇秦不禁拊掌讚歎。

「噢呀,屈原兄久不開口,今日吟哦,大是吉兆了!」

蘇秦又說了燕趙魏韓四國已經開始著手調派大軍的情勢,以及信陵君、平原君的信心,末了道:「從百年邦交看,中原鎖秦的歷次盟約,軟弱處都在楚齊兩國。楚國之變,因由在於地域廣闊、內亂頻仍,往往自顧不暇。齊國之變,因由在於與秦國相距遙遠,少有直接的利害衝突。目下看來,六國合縱之薄弱環節,依然是楚齊兩國。楚國本是合縱盟主,居於六國合縱之樞要,楚國站在誰邊?誰便有了八成勝算。由此觀之,楚國齊國,乃是天下縱橫的兩大主要戰場。今次第一局,便是爭奪楚國!」

「大是!」屈原恍然道:「武信君,二位該去見楚王了,我去辦另一件事。」

「噢呀,說得入港,竟到時辰了。」春申君霍然起身:「武信君,進宮。」

「進宮?」蘇秦笑了:「這是丑時,算哪家時辰?」

「噢呀走吧,車上再說,否則便遲了。」春申君說著拉起蘇秦便走。

在四面垂簾的緇車中,春申君一邊搖頭嘆息,一邊訴說著楚懷王的怪癖。

羋槐是個謎一般的君主。由於楚威王的嚴厲,羋槐也從軍打過仗,也在低層官署當過小吏,還在楚威王離京時做過監國太子。該經過的都經過了,可依然是一個富貴安樂素無定性的紈褲王子,忽而清醒得出奇,忽而顢頇得可笑。就說這起居議事吧,楚威王歷來是雞鳴三遍即起,批閱公文一個時辰,卯時準定朝會議事。那時候,羋槐只要在郢都,每次也都是參與朝會的。可他自己做了國王后,竟是鬼使神差的大轉彎!夜裡不睡,白日不起,每隔三日,才在午後來到正殿坐上片刻,碰巧有大臣求見便見,若無人求見,便在殿中觀賞一個時辰的歌舞,然後便立即回到後宮,即位一年,竟然沒有一次大的朝會。大臣要見楚王,就得像貓捉老鼠一般守候在大殿外。

春申君有一個門客叫李園,在宮中做主酒吏,竟深得楚懷王讚賞,成了隨身不離的玩伴兒。每次要見楚王,春申君都要事先找李園打探羋槐的行蹤。蘇秦要來,春申君更是上心,便派了一個心腹門客專門與李園聯絡,隨時報知楚王行蹤,否則,想見楚王也見不上。蘇秦聽得大皺眉頭,心中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兒。

楚懷王正斜倚在坐榻上,觀賞一支新近排練成的歌舞,饒有興致的和著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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