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連橫奇對 第二節 第一國王與第一丞相

當特使車隊駛進咸陽宮時,已經是初更時分了。

張儀雖然對咸陽城有了大體瞭解,但對咸陽宮卻是一無所知。在他高傲的心目中,天下宮殿當首推洛陽的天子王宮。洛陽雖然破舊了,但那種承天命而鳥瞰天下的恢弘器局卻是萬世不朽的。其次便是大梁王宮,華貴博大,層層疊疊六百畝,溶山水風光於奇巧構思之中,那種實實在在的富麗舒適是天下絕無僅有的。老秦人樸實無華,起造咸陽城時還正在元氣剛剛養成之時,能與臨淄王宮媲美就已經不錯了,還能如何呢?但是,當軺車駛進咸陽宮正門時,他立即被一種強烈的氣勢震撼了!

剛從少有燈火的國人區駛出,面前這片汪洋燈海簡直與尚商坊可一爭高下。然而這片燈海瀰漫出的卻不是尚商坊那種令人沉醉的酒色財氣,而是一種令人凜然振作的新銳之氣。那簡潔得只有兩道黑色石柱夾一座青石牌樓的宮門,那擠滿車馬的白玉廣場,那聳立在夜空中的小屋頂宮殿,那瀰漫出隱隱濤聲的松柏林海,那燈火通明的東西兩片官署,那斧鉞生光甲冑整肅的儀仗,那偏門不斷進出的急驟馬蹄聲,那腳步匆匆而又毫無喧嘩的來往官員——這裡與張儀熟悉的六國宮殿截然不同,然而又絕不僅僅是宮殿的感覺。張儀也曾經聽人說起過秦宮高聳的小屋頂的奇特,但也只是一笑了之。今日親臨,張儀是實實在在的感到了一種新鮮強烈的衝擊!與其說是宮殿的衝擊,毋寧說是氣氛的衝擊。走進這卓爾不群的宮殿區,便能感到這裡絕不是奢華享樂的靡靡之地,而是如同農夫耕耘工匠勞作一樣的晝夜忙碌之地,一股新銳的氣息在這裡流動瀰漫,連冬夜的寒風也無法使這裡變得冷清。

一路看來,張儀不禁暗暗感慨:「上蒼有眼,這正是我心中的秦國氣象了。」「先生請看,國君親自在階下迎候呢。」嬴虔的聲音從車下飄了上來。張儀恍然醒悟,卻見軺車已經在正殿階下停穩,幾名高冠大袖的黑衣人正快步走來。及至張儀被嬴虔扶住下車,為首黑衣人已到面前深深一躬:「先生安好,嬴駟等候多時了。」嬴駟?那不是當今秦公的名號麼?張儀驚訝的睜大眼睛:「你?不是胡人王子麼?」後邊的黑矮胖子哈哈大笑:「我等冒昧,尚請先生鑒諒了。」

張儀心思機敏,恍然大笑一躬:「我竟當真了呢,張儀多有不敬,秦公恕罪了。」嬴駟雙手扶住張儀笑道:「不入風塵,焉知英雄本色?先生使嬴駟大開眼界,原是我等君臣敬賢不周了。來,先生請。」說著便親自來扶張儀。

張儀拱手笑道:「秦公若再多禮,張儀便不自在了。秦公請。」

「敬賢本是君道之首則,也是嬴駟本心敬佩先生。老秦人不講虛禮,先生儘管自在便是。來,你我同步了。」嬴駟自來穩健厚重而不苟言笑,今日卻是豁達爽朗,拉起張儀的手便上了紅氈鋪地的台階。張儀也不再謙讓,便與秦公執手而上。到得燈火通明的大殿,嬴駟請張儀坐了東邊上位,自己與幾位大臣便拱著張儀坐成了個小方框。張儀見秦公竟連國君面南的禮制座次都變成了師生賓主的座次,知道嬴駟為的是讓自己灑脫說話,不禁心下一熱,覺得自己今日讓秦國君臣等候了半日竟有些過分了,便拱手笑道:「張儀狂放不羈,為等朋友辭行,竟讓秦公並諸位大人空等半日,多有唐突。太傅年高、太子年少,均未進食,張儀委實不安。」嬴虔大笑:「這算甚來?打起仗來三天不咥都是有的,他們一樣,也沒咥呢。」「聽完先生高論一起咥!如何?」樗里疾嘿嘿笑著。

嬴駟笑道:「我等先說,廚下便做,做好了就上,要甚講究?」轉身一擺手,便有一個老內侍匆匆去了。嬴駟回頭道:「先生認識一番了:這位是上大夫樗里疾,祖籍西戎大駝。這位是國尉司馬錯,兵家之後。」兩人一齊拱手道:「見過先生!」張儀笑道:「上大夫智計過人,張儀佩服。」樗里疾嘿嘿笑道:「彫蟲小技,何足道哉。」張儀看著頂盔貫甲的司馬錯,卻是站了起來深深一躬:「張儀生平第一次談兵,便被將軍斷了一條腿,張儀敬佩將軍。」司馬錯連忙站起還禮:「原是先生疏忽而已,司馬錯何敢當先生敬佩?」張儀慨然笑道:「張儀原本狂傲,自司馬錯出,而知天外有天,豈能不敬佩將軍?」

「好!」嬴虔拍案:「我就喜歡這種磊落漢子!莫怪——」卻是突然打住了。「手有十指,各有短長。先生大智大勇,見事透徹,昨夜可是大顯威風呢。」樗里疾知道嬴虔心事,嘿嘿笑著適時插上,倒是為嬴虔遮過了尷尬。

嬴駟笑道:「先生昨夜所言,大開我等胸襟。今日請為秦國謀劃,望先生不吝賜教。」張儀成算在胸,微微笑道:「昨日略言大勢,今日當謀對策。目下之秦國,直接壓力自是合縱。然則長遠看去,合縱之勢乃是山東六國與秦國真正抗衡的開始。以秦國論,既要破除合縱擠壓,更要立足長遠抗衡,絕不能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跟在六國之後疲於奔命。從此開始,秦國之每一對策,都要立足主動,變後法為先法。」寥寥數語,嬴駟君臣便是眼睛大亮無不點頭。嬴虔不禁拍案讚歎:「先生刀劈斧剁,料理得清楚!願聞應對之策。」

「秦國應對之策有四:其一曰連橫,其二曰擴軍,其三曰吏治,其四曰稱王。」「願聞其詳。」嬴駟悚然動容,竟禁不住向張儀座案移動,生怕聽不清楚。「先說其一。六國為南北,是為合縱。秦與六國為東西,是為連橫。連橫之意,便是秦國東出函谷關,與中原六國展開邦交斡旋,分化合縱,而後各個擊破。連橫之要:在於秦將六國看成一個可變同盟,不斷選擇其中之薄弱環節滲透,瓦解其盟約鏈條,與一國或兩三國結成那怕暫時的盟友,孤立攻擊最仇視秦國的死敵。以整體言之,秦乃新興之國,山東六國乃舊式邦國。新舊之間,水火不容,勢不兩立,任何一國都是秦國的敵人。惟其有此根本之別,六國才能聞所未聞的迅速結成盟約。期間根本,並不在於六國卑秦。正因如此,秦國不能對六國抱有任何幻想,實施連橫必須無所不用其極,以求最大限度的分化敵國。力行連橫,合縱必破!此其一也。」座中君臣聽得大是興奮。黑矮胖子樗里疾搓著雙手嘿嘿嘿直笑:「妙哉連橫!先生與蘇秦真乃棋逢對手,天下做棋盤,列國做棋子,曠古奇聞也!」

嬴駟擺擺手:「且聽先生下文。」

張儀侃侃道:「其二,合縱既立,秦國必有大戰惡戰。說到根本,戰場乃連橫之後盾,非戰場勝利不足以大破合縱,不足以使連橫立威。聞得秦國只有不到十萬新軍,遠不足以與六國聯軍做長期抗衡。當此之時,秦國擴軍時機已到。連橫之力,大約可保秦國一年之內無戰事。這一年之內,秦國若能成新軍二十萬,打得一場大勝仗,連橫威力便當大顯。」「大是!」嬴虔對軍事的直感極為敏銳,拍案高聲道:「老夫招募兵員,國尉只管練兵便是!」一向沉穩的司馬錯也慨然拱手道:「君上,先生之策深諳兵國之道。有太傅鼎力扶持,臣若一年不成軍二十萬,甘當軍法!」嬴駟倒是冷靜了下來:「聽先生下文,完後一體安頓便是。」

張儀道:「其三便是吏治。國政清明,方能使民以國為家,願效死力保家衛國。此乃千古常理,斷無二致。目下秦國變法已經三十年,秦公即位忙於外憂,未及整肅內政,朝野已有積弊之患。官員執法有所懈怠,庶民守法已不甚嚴謹,官場中已隱隱然有怠惰荒疏阿諛逢迎之風。奮發惕厲、法制嚴明之氣象已經有所浸蝕。張儀在六國官場多次遭遇不測之禍,深知吏治積弊乃國家大危禍根。一國為治,絕無一勞永逸之先例,須得代有清明,方可累積強大國力,完成一統大業。六國合縱,秦國暫取守勢,若能藉此良機大力掃除積弊,刷新吏治,振奮民心,猶如秦孝公借守勢退讓而變法,使秦國實力更上層樓,則秦國大有可為也。」

一席話畢,座中盡皆肅然。準確的說,是由驚訝而沉默。

戰國時代,吏治本是天下為政革新的主題。所謂變法,一大半國家實際上就是在整肅吏治。韓國的申不害變法、齊國的齊威王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都是在吏治上下工夫。就連魏文侯的李悝變法,除了部分廢除耕地貴族化、推行土地平民私有、土地可自由買賣的「盡地力之教」外,也是將整肅吏治作為變法最主要的大事。其所以如此,一則是徹底變法太難,阻力太大,所需要的內外情勢條件未必每個國家都能遇到;二則是整肅吏治是亙古不朽的為政大道,只要君主振作,輔助得力,推行起來阻力小、見效快、最容易直接爭取民心。正因為這種「吏治變法」成為一種時尚,法家名士申不害還創立了「申術」,將「法」與「術」並列,使這種以駕馭臣下、防止奸佞的權術學說成為法家的一部分。到了後來,韓非將權術論更加系統,將法家學說變成了「法、術、勢」的三位一體,使商鞅堅持力行的以法為本、唯法是從、法制至上的正宗法家發生了極大的變異。這是後話。在這種「術變」潮流中,商君在秦國的變法最徹底,開創了真正的變法時代,被戰國之世稱為「千古大變」。商鞅變法與同時代其他變法的根本不同,在於他將根本放在「立法立制」與「執法守法」兩個立足點上,從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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