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成合縱 第四節 烈士暮年的最後決策

田文接到緊急密令,要他立即進宮!

已經近一個月沒有見到老國王了,田文也是忐忑不安。他目下做的這件事干係實在重大,確實需要時時晉見國王,以便得到明確指令。可國王已經今非昔比,近年來深居簡出,極少接見臣下,自己一個後進公子,目下又無實職,連爵位也還沒有確定,又如何能隨意進出王宮?其實也不僅僅是田文,即或如父親田嬰,接任騶忌做了丞相,爵位又是靖郭君,在齊國可謂高爵重權的開府權臣,也是很長時間見不到老國王一次。雖則如此,朝中大臣可是誰也不敢掉以輕心。尋常時日,齊國大臣多有先斬後奏之事,近年來反倒都是謹慎有加,如履薄冰,未經詔令,竟是那個官署也不敢就任何大事做主。倒不是齊國官員沒有了既往的率直坦誠,而是官員們對老國王實在無法捉摸。經常在誰也無法預料的時刻,在誰也估摸不準的府邸,在誰也看不清有何重要性的事情上,往往就有緊急詔書或緊急宣召降臨,而官員所得到的決策命令,竟又往往的出乎預料!

今日也是如此,田文實在想不到會在這個時刻緊急宣召他進宮。

三個月前,當蘇秦剛剛在燕國遊說成功的時候,田文第一次被秘密召進了王宮。就實而論,田文並沒有見到國王,只是隔著一道幃帳,聽見了一個蒼老沙啞而又令人敬畏的聲音,「田文啊,你乃齊國王族之新銳,本王素寄厚望。」那個沙啞蒼老的聲音粗重的喘息了片刻,接著竟一口氣說了下去:「今聞急報:蘇秦遊說合縱抗秦。茲事體大,天下格局可能巨變。以本王老眼,中原五國受秦巨創,合縱必成。未來數月之內,蘇秦必到臨淄,秦國特使亦必到臨淄。然則,是否加盟合縱?齊國最難抉擇。齊國瀕臨東海,遠離秦國,與之素無深仇大恨。合縱抗秦,則齊國將無端樹一強敵。游離合縱之外,則中原五國將視我為另類,遲早亦是大禍。」田文清楚的記得,說到這裡,緯帳後便是一陣蒼老沙啞的喉喘痰咳之聲,可是他卻絲毫不敢分心,依舊紋絲不動的跪坐在案前。片刻之後,蒼老沙啞的聲音舒緩了一些:「今召汝來,委汝重任:汝攜我王劍,全權周旋兩方,使我有迴旋餘地,可是明白?」

「田文絕不負我王厚望。」

「汝無官無爵,又是庶出,有難處麼?」沙啞蒼老的聲音平淡冷漠。

「為國效力,田文當克難全功。」

緯帳後便再沒有了聲息,一個侍女走了出來:「大王入眠,公子可以走了。」

那次未曾謀面的接見,使田文在臨淄權力場驟然變成了一個神秘人物!尋常間逍遙平靜的公子府邸,變成了日間車馬穿梭夜來燈火通明的繁忙重地。在所有官署都冷清下來的時候,竟有如此一個公子府邸在日夜不息的動作,能不讓官場側目?但田文卻沒有時間去理睬,不僅僅是那支供奉在出令堂的王劍賦予了他無限的權力,也是因為他畢竟是丞相田嬰的兒子。

父親本是齊威王的一個兒子,也是嬪妃庶出。長期酷烈的宮廷爭鬥,使父親變成了一個謹慎君子,在王族貴胄中最是平淡無奇。他經常告誡田文一班兒孫:「王族旁支坐大,歷來是國王大忌,爾等都要收斂鋒芒,莫得生出事端。」接任丞相,父親幾番推辭,想要提出召回上將軍田忌主持國政,可一想到田忌是自己的王族堂兄,便又硬生生忍住了。父親當政,奉行「減政去冗」的辦法,除了邊防急務與賦稅糾葛,凡是大政竟一概壓下,等待老國王召見時請命定奪。如此一來,這個開府丞相也確實清閒了不少。小兒子驟然變成了一個神秘的大忙人,風言風語也難免傳到父親耳中。父親便來到田文府中想看個究竟,不想田文卻正在與馮驩等心腹門客秘密議事,匆匆出來,竟是神不守舍。

「文兒,近日來何事匆忙啊?」父親口氣雖然從容,但那眼光卻是究根問底的。

田文略微猶疑,終於明朗回答:「回稟父親:兒奉王命,絕非私家俗務。」

父親思忖片刻,竟是默默的走了,一句話也沒有多說。田文心中歉疚,晚來到丞相府邸向父親賠禮。父親卻擺擺手制止了他,默然良久,父親開口了:「知曉國王何以委你麼?」田文道:「兒未嘗思之。」父親淡淡道:「你有王族之名,而無官職之身,似公似私,進退裕如。你有近千門客,盡皆白身,可免王室國府人力之煩難。」田文默然點頭,承認父親說得對。「約束門客,慎之慎之。」父親叩著書案鄭重叮囑了一句,便出了書房。

家族是個特殊的家族,田文自己,又是這個特殊家族中的一個特殊人物。

家族的特殊處,在於這個「田」既是田氏王族的嫡系,而又是一個庶出支脈。一百多年前,齊國的正宗君主是姜氏。齊國第一代接受周武王封號的諸侯君主,便是太公姜尚。春秋末期,田氏部族漸漸強大,最後在田完時期終於發動宮廷政變,奪取了齊國政權。田完做了國君,齊國便成了今日的「田齊」。田氏宗室為了防備重蹈「姜齊」覆轍,一開始便採取了抑制嫡系庶出勢力膨脹的國策,立下定製:王族嫡系庶出子弟,可高爵,不可重權。在這種定製之下,嫡系宗脈實際上只能確定一個太子繼承王位,其他子弟(尤其是庶出子弟)則都只能尊貴榮華,而不能掌權任事。然則田氏畢竟是齊國第一大部族,人口眾多,代有英才,全然不用,也在這大爭之世無法立足。於是,田氏王族的庶出子弟便也漸漸有了脫穎而出的機會,時有幾個出色者便做了實權重臣,庶出支脈便形成了新的田氏望族。二十多年前的上將軍田忌,便是田氏庶出支脈的第一個顯赫重臣。目下的丞相田嬰,便是田氏庶出支脈的第二個顯赫重臣。而田忌、田嬰又恰恰是同一庶出支脈的庶兄弟!短短二十餘年,同一庶出支脈湧現兩位當政大臣,這是齊國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田文很明白,父親的謹慎根源正在這裡——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田文之特殊,在於他「其身不正而才堪棟樑」。所謂其身不正,是說田文母親不是田嬰的正妻,而是小妾,田文是庶出而不是嫡出。在禮法嚴格的春秋早期,庶出子弟是沒有資格繼承父親爵位財產的,在家族中的地位自然也是二流的。進入戰國,禮崩樂壞,世襲制被衝擊得名存實亡,才能的重要性大大超出了身份的重要性,嫡庶大防也大大鬆弛,庶出子弟也多有取代嫡長而成正宗的。雖然大勢如此,但具體到每個家族每個庶出子弟身上,要突破這些傳統禮法,也絕非輕而易舉的事。難處之一,庶出子弟必須有過人才能與特別功勳;難處之二,嫡出長子須得確實平庸無能。二者同時具備,庶出子弟才有入主正宗的可能。二者缺一,庶出子弟便只能成為憑借自己實力去奮發的尋常士子。

但是,田文最為特立獨行處尚不在這身份的瑕疵,而在於他驚世駭俗的作為——門客眾多而多行俠義。戰國中期,權力競爭加劇,貴族權臣與王室子弟便招募私人所用之士。這種「士」不受王室官職與俸祿,由權臣貴胄從私家財產中提供優厚的生活待遇。士子受人知遇,忠人之事,便成為專一為權臣貴胄謀劃私家行動的智囊庫。於是,天下便出現了一個新詞——門客,招募門客便被稱為養士。戰國之世,養士之風已經成為一種特殊的風潮,趙國公子勝、魏國公子無忌、楚國公子黃歇、齊國公子田文,恰恰便是當時天下最有名的四家養士公子。這時,「戰國四大公子」的名頭雖然還沒有叫響,但他們的養士之名,卻已經在天下傳開了。

田文的養士別出心裁。尋常私家養士,以尋覓謀略之士為主,養武士者極少。趙國公子勝少年征戰,又兼趙國權力爭奪酷烈,便喜歡招募劍士。魏公子無忌喜歡學家名士,門客少而精。楚公子黃歇喜歡風雅之士,門客常被他薦舉到國府做官。惟獨這田文養士大有不同,無分學問身份,但有一技之長者均可成為他的門客。惟其如此,投奔田文的門客便多有市井奇能之士。有一次來了三個市井之徒,田文問其特長本領,一人說善於學雄雞打鳴,一人說善於學狗叫,一人說善於盜物。田文大笑一通,令三人當場演技。雞鳴者一開口,便笑得眾人前仰後合,雄雞、鬥雞、母雞的各種叫聲盡皆維妙維肖,引得庭院外一片雞聲。狗吠者更是出色,夜半狗吠、春情狗吠、撕咬狗吠、覓食狗吠、撒歡狗吠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盡都可與真狗一般無二,竟引得田文的幾條兇猛獵犬狂吠不止。盜物者也是神奇,光天化日之下走過田文身邊,便拿掉了他藏在大袖中的白絲汗巾!田文心中一動,大笑一陣,竟收下了這三個雞鳴狗盜之徒。此舉轟動臨淄,引來朝野一片嘲笑,田文竟是渾然不為所動,依舊我行我素。

然則,門下的有識之士也不滿了。一日,田文到門客大院視察,遠遠便聽到當門傳來一陣「叮噹叮噹」的彈劍之聲,俄而一人高聲吟誦:「雞鳴狗盜兮豎子錦衣,磐磐壯士兮無車無魚!安得駿馬兮一去千里,高山大川兮藏我布衣!」田文聽得仔細,遙遙拱手:「怨聲載道者,可是馮驩?」彈劍者淡淡道:「怨聲不隱,正是馮驩也。」田文笑道:「從此刻起,先生便是我門下舍人,總掌府事。」轉身便吩咐家老:「即刻給先生配備駿馬高車,一等俸。」家老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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