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成合縱 第二節 南國才俊多猛志

中原結盟的消息迅速傳到了楚國,郢都被震動了!

楚威王夜不能寐,便在園林中悠悠漫步。秋風吹來,已經是夜涼如水,他卻覺得渾身燥熱。自他繼承王位十年來,楚國經歷了一個奇特的轉折:擴張與收縮並存,聲威與屈辱俱來。四年前一戰滅越,楚國完全佔據了淮水江水以南的廣袤土地,楚國歷代君主的第一夢想,便是吞吳滅越,一統華夏大半!這個夢想,在他手裡終於變成了事實,使他得到了「威加江南,振興大楚」的朝野讚頌。但接踵而來的卻是丟失房陵、喪師漢水、被迫遷都!使楚國蒙受了立國以來的最大屈辱。至今,楚威王都說不清楚國在自己這十年當中,究竟是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可每每捫心自問,他都覺得愧對列祖列宗。羋氏部族立國四百多年,大半時間受到中原諸侯的強烈蔑視。北上中原爭霸,顯示問鼎中原的實力,便成為楚國的第一國策。能否與中原諸侯一爭高下,是楚國歷代君主的成敗標尺,與內政失誤、吳越騷擾相比,中原爭霸永遠都是第一位的!楚莊王數年不鳴,一鳴驚人,就是內政失敗卻爭霸成功從而成為一代英主的。

如今,他雖然滅了越國,但卻在中原爭霸大業上一敗塗地,認真說起來,還是恥辱大於功勞。更何況,滅越之戰本來就不是楚國君臣的謀劃,而是張儀與田忌的功勞。想起這兩個人,楚威王就痛悔不已:一謀之失,一戰之敗,何至於怒而問罪,將兩個天下大才逼得逃出楚國?當時若能善待張儀、田忌,請兩個人留在楚國效力,彌補他們對楚國的損失,以兩人的名士本色,必能全力謀劃以報楚國。有此二人,楚國何至於狼狽若此?可自己當時血氣方剛,就是覺得這兩人誤了他的第二次變法的時機,竟聽任昭雎加害於他們,當真是悔之晚矣!

一陣秋風掠過,楚威王猛烈的咳嗽了一陣,雪白的汗巾上竟有喀出的一片血跡!

「稟報我王,左司馬屈原求見。」

「屈原——」楚威王粗重的喘息著坐到草地石墩上:「宣進來吧。」

內侍去了,楚威王卻疑惑起來。一個掌管軍中政務的司馬,在楚國只是個與下大夫相當的官員,若論官職,是沒有資格晉見國王的。可這個屈原不一樣,他是楚國世族屈氏的貴胄子弟,職官在他身上便成了並不主要的東西。楚國的世族制一直沒有根除,昭、屈、景、黃、項五大部族始終是支撐楚國的主要力量,如果再算上王族羋氏,楚國的權力和財富便幾乎被這六大部族全部分割。世族子弟在加冠前後的青年時期,在楚國的實際地位並不取決於官職大小,而取決於他在本族內所領封地的大小、繼承爵位或被賜爵位的高低。青年貴胄的官職,最多只表示著他是否有了實際功業而已。

這個屈原,便是楚國世族中湧現出的一個新銳人物,加冠兩年便做了左司馬,名滿楚國朝野。究其竟,一則屈原是屈氏部族的嫡系長孫,加冠之時立即被賜亞大夫爵位,在族內襲受封地一百里;二則這屈原才華橫溢,性格又坦誠熱烈,在貴胄子弟中大有人氣。所以,青年屈原在郢都早已經是聲名鵲起的名士了。

楚威王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屈原,是在自己即位的第二年。那次,老臣屈丐陪楚威王巡視雲夢澤,帶著他十六歲的長孫屈原。那時,楚威王心思沉重,明月初升時便在船頭獨自徘徊。

「我王思治楚國,便當動手!」一個脆亮的聲音在他身後傳來。

回頭一看,一個英俊少年在月下竟如玉樹臨風,不由驚奇:「你是何人?妄言君心。」

少年拱手回答:「布衣屈原,不敢妄言。」

楚威王恍然,卻也對少年屈原的老成之氣頗有興致:「算我思治楚國,卻當如何動手?」

少年屈原竟沒有片刻猶豫,高聲回答:「傚法商鞅,徹底變法!」

楚威王頓時愣怔,不禁笑道:「為何不是傚法吳起?吳子可是在楚國第一次變法了。」

「吳起不足傚法,商君方為天下楷模。」少年依舊毫不猶豫。

「卻是為何?」楚威王第一次聽到楚國人說「吳起不足傚法」,竟有些認真了。

「吳起治表不除根,商君治本真變法。」

楚威王當真驚訝了!一個弱冠少年,對國政大事竟有如此明確堅定的看法,真正是志不可量啊。他關切的詢問了屈原的族脈、年齡、喜好,還談天說地般地考察了一番屈原的學問,結果更是驚訝非常——這個少年對《詩》三百篇,幾乎能倒背如流!對天下流傳的名家著作如《計然策》、《商君書》、《吳子兵法》等,竟也是如數家珍!不知不覺的,他和這個少年屈原在船頭月下竟整整海闊天空了一夜。

從那時候起,楚威王便有了在楚國進行第二次變法的志向。倏忽八年,諸多梗阻,第二次變法竟被擱置了起來。漸漸的,屈原也二十多歲了,曾經幾次晉見,竟都沒有再請求他實施變法。他隱隱約約的疑惑惋惜,這個才俊之士是否成名太早,雄心不再了——

「屈原參見我王。」一個英挺的身影已經站到了茅亭外邊。

楚威王恍然:「屈原呵,進來了。」

屈原走進茅亭,見楚威王面色蒼白的斜倚在竹榻上,不禁驚訝關切的問道:「我王可是不適?當及早請名醫診治為是。」楚威王略顯疲憊的笑了:「略受風寒,咳嗽而已。坐下說吧,夤夜晉見,有何大事呵?」

屈原坐到了竹榻對面的石墩上:「啟稟我王,臣得游騎探報:蘇秦率四國特使南下楚國,旬日後將到郢都。」

「曉得了,無非邀我結盟而已。如今天下,盟約是最不值價的了。」

「我王差矣。此次盟約絕非尋常,它是上天賜予楚國的一個大好時機!」

「噢?此話怎講?」楚威王淡淡笑了,覺得這個才俊之士又在故做驚人之語。

「臣請我王思之:十年以來,楚國二次變法擱置不行,因由何在?秦國奪我房陵、滅我大軍、迫我遷都於淮南小城。多年來,朝野無得片刻安定,豈能談得上變法?秦國威脅不除,楚國無日不得安寧。這便是今日大局。此次蘇秦合縱中原,其所以已得四國響應,便在此大局已經為天下共識。楚國若得與中原五大戰國結盟,非但秦國威脅消除,中原亂象亦可自滅。楚國更有十年安寧,豈非天賜良機?」

楚威王已經霍然坐起:「卿以為合縱有此功效麼?」

「臣雖不知合縱具體款約,但據臣遠觀:蘇秦能使三晉與老燕國冰釋恩怨糾葛,其中定然對列國有絕大裨益。天下第一利害,無非國家安危,豈有它哉!」

楚威王目光一閃,卻又陷入了沉默。

屈原一鼓作氣:「我王思之:楚國雖經吳起短暫變法,然世族領地並未觸動,老楚國本土民治分割六塊;加之東滅吳越,擴地千里,增口兩百餘萬,吳越舊世族又形成新的世族領地;楚國之下,諸侯林立,但凡國家大事,不聚世族首領不能推行;王命無出二百里,政令不能統一。如此陳腐舊制,民不能治,財不能聚,兵不能齊,如何能與強秦抗爭?如何能與中原抗爭?商鞅變法之前,楚國已是外強中乾,勉力與中原保持均勢而已。強秦崛起,楚國立成風中之燭!當此之時,徹底變法乃楚國唯一選擇,合縱抗秦更是變法之唯一時機。我王若再猶豫,楚國將永遠被時勢拋棄!」

楚威王坐不住了:「依卿之見,與世族領主無須商討?」

「我王明斷!」屈原堅定果斷:「變法治本,正在根除世族割地,若要商討,豈非與虎謀皮?楚國諸侯林立,變法大計不能與中原一般大張旗鼓,須得依時而行,另闢奚徑。」

「噢?卿有謀劃?快說!」

「臣有一請:請我王允准臣秘練一支精銳新軍,以為變法利器;與此同時,秘密制定新法,秘密網羅吏治人才;明年今日,便可以雷霆之勢厲行變法!」

「啪!」楚威王拍案而起,卻又猛然打住,盯著笑道:「屈原呵,你可是世族貴胄,想過沒有,變法大潮一起,屈氏部族也將被淹沒?」

屈原粗重的喘息了一聲,聲音竟出奇的平靜淡漠:「極身無二慮,盡公不顧私。屈原誓做商君第二。」

「好!」楚威王拉住屈原的雙手:「卿做商君,我安得不做秦孝公?」

「我王有孝公之志,楚國大幸也!」

楚威王哈哈大笑:「來人,上酒!與屈子痛飲一番。」

片刻酒來,楚威王與屈原邊飲酒邊議論,變法大計便漸漸的明晰起來。楚威王說,應當再有一個才智之士,與屈原共謀大事。屈原便薦舉了公子黃歇。楚威王大笑:「正合我意!」酒過三爵,楚威王宣來出令掌書當場記錄,賜封屈原「執圭」爵位,左司馬陞遷大司馬。

明月西沉,屈原方才出宮,打馬一鞭,便向公子黃歇的府邸而來。

次日清晨,一支馬隊簇擁著一輛青銅軺車,向淮水北岸疾馳而去。軺車前一面「黃」字大旗迎風招展,軺車傘蓋下挺立著一個黧黑精悍的青年,頭戴六寸白玉冠,手持三尺吳鉤劍,金色斗篷鼓蕩飛揚,竟是分外的意氣風發!這便是公子黃歇,奉屈原轉達的楚王命令:兼程北上,迎接合縱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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