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雲再起 第六節 秋霧迷離的張氏陵園

秋風乍起,涑水河谷滿目蒼黃,幽靜蕭瑟。

自從魏國遷都大梁,這道安邑郊野的狩獵河谷便年復一年的冷清了。王公貴族與豪富鉅賈,都隨著王室南下大梁了,安邑的繁華富庶竟像夢幻般消失了。秦國奪回了河西高地,佔據了河東的離石要塞,安邑沒有了北大門,也失去了大河天險;趙國佔據了上黨山地,安邑的東北面也完全敞開了。倏忽之間,這座昔日的天下第一都城,竟成了一個四面狼煙的邊塞孤堡!人口大減,商旅止步,涑水河谷中星羅棋布的狩獵山莊,也成了蛛網塵封狐兔出沒的座座廢墟。每當明月高懸,河谷裡的虎嘯猿啼便隨著習習谷風遠遠傳開,即便是獵戶世家,也不敢在夜間踏入這道河谷。

就在這樣的月夜,河谷深處的松林裡卻亮著一盞燈火。林間小道上,一個纖細的身影正向著燈火走來。漸行漸近,松林中的一座大墓與墓旁的一座茅屋已經清晰可見。

「耶——!張兄快來!」纖細身影驚叫著跳了起來。

一個高大的身影提劍衝出茅屋:「緋雲,別怕!」

「蛇!耶,好粗!跑了跑了!」纖細身影驚呼喘息著。

高大身影哈哈大笑:「秋風之蛇,困龍一條,饒牠去吧。」

「耶!我偏踩上了,又硬又滑!呸呸呸,一股腥味兒。」

「你呀,日後晚上不要來,餓不死我張儀。」

「耶,就會瞎說!除了蛇我甚也不怕。快進去,餅還熱著呢。」說話間拉著張儀便進了茅屋。

這是一間極為粗樸的陵園茅屋,門是荊條編的,後邊掛著一幅寬大的本色粗織布做了擋風的簾子。屋中大約一丈見方,牆角避風處的草墊蘆席上有一床棉被,便是臥榻了。除此之外,兩隻滿蕩蕩的書箱、一片架在兩塊老樹根上的青石板書案、一支掛在牆上的吳鉤劍,便是這茅屋中的全部物事了。緋雲將提籃放在石板書案上,揭開苫布,利落的從藍中拿出一個飯布包打開,原是一摞熱氣騰騰的麵餅,又拿出一個飯包打開,卻是一塊紅亮的醬肉。

「呀,好香!甚肉?」張儀掛上吳鉤,興奮的搓著雙手。

「猜猜。」緋雲又拿出一包剝得光亮亮的小蒜頭:「耶!不曉得了吧。」

張儀不去湊近醬肉,只是站著使勁兒聳鼻頭,猛然拍掌:「兔肉!沒錯兒。」

「耶,野味兒吃精了,一猜就中。」緋雲頑皮的笑笑:「快吃吧,趁熱。」

張儀嚥著口水悠然一笑:「不是吃精了,是餓精了。」說著便就勢一跪,一手抓起醬兔肉,一手抓起熱麵餅沾幾粒蒜頭,狼吞虎嚥的大嚼起來。

「張兄,有人要賃我們老屋做貨棧,你說奇也不奇?」緋雲邊掃地邊說話。

「如何如何?」張儀抹抹嘴笑了:「甚生意做到深山老林來了?當真一奇了。」

「還有呢,一個年輕人帶了個小童,也住進了我們老屋。耶,你別急,聽我說。」緋雲拿起屋角木架上的陶壺給張儀斟滿了一碗涼茶,笑道:「那天我去山坳裡摘野菜,回來後聽張老爹說:一個公子探訪老親迷了路,又發熱,求宿一晚。張老爹於心不忍,便讓他住下了。我不放心,特意去看了看,那公子還真是發熱。我看他生得俊氣,人也和善,不像歹人,便也沒說什麼。誰知都三日了,他的熱燒還不見退。那小童除了天天給他熬藥,還出去打獵。小童說獵物放久了不好吃,要我們天天吃。這幾日便天天有肉了。你看這事兒?」

張儀沉吟著問:「要賃老屋的商人也來了?」

「耶,還沒呢。」緋雲笑道:「我沒答應。他也說他們東家還沒定主意,過幾日再來看看,東家要定了再和我說價,還說保我滿意呢。」

張儀咕咚咚猛喝了一碗涼茶,半日沒有說話。這兩件事來得蹊蹺,可一下子也說不清疑點在何處?要在十幾年前,安邑城外那可是商賈紛紛,租賃民居、夜宿郊野者實在平常得緊。可如今,這安邑已經成了孤城荒野,卻忽然竟有人前來經商,有人前來投宿,可真是少見!然則,天下事本來就沒有一成不變,若有商旅忽發奇想,要在這裡採藥獵獸也未可知;至於有人路病投宿,也並非荒誕不經,張儀自己不就多次投宿山野農家麼?如此想來,似乎又不值得驚奇生疑。可不管如何開釋,張儀心頭的那股疑雲都是揮之不去,連張儀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終於,張儀定了主意:「任其自便,只是要多長個心眼,暗中留心查看。」

「耶,我也是這般想法。你放心,誰也逃不過我的眼睛。」

張儀笑了:「心裡有數就好。走吧,我送你下山。」說著便摘下吳鉤,順手拉開荊條門,與緋雲出了茅屋。緋雲紅著臉笑道:「不用送呢,我不怕耶。」張儀笑道:「你是不怕,我卻想出來走走呢。」緋雲高興的挽起張儀的胳膊:「是該走走的。耶,你的吳鉤練得如何?會使了麼?」張儀興致勃勃道:「越王這支吳鉤,還真不好練呢,要不是我還算通曉劍器,真拿它沒辦法。」緋雲一撇嘴笑道:「那是當然,張兄天下第一耶!」張儀哈哈大笑:「你個小東西!跟著我吹啊。」緋雲也咯咯咯笑得打跌。

說話間便到了山口,山腳下老屋的燈光已經遙遙可見。張儀站在山頭,直看著緋雲隱沒在老屋的陰影裡,方才轉身,本當回到茅屋,卻不由自主地沿著河谷走了下去。天空湛藍,月光明亮。涑水波濤拍打著兩岸亂石,虎嘯狼嗥隨山風隱隱傳來,都使得這山谷秋夜在幽靜之中平添了幾分蒼涼。

張儀對這道涑水河谷是太熟悉了,兒時的記憶,家族的苦難,自己的坎坷,都深深的紮根在這道河谷。但是,這道河谷給他打上最深烙印的,還是母親的驟然亡故。

當初,張儀從楚國雲夢澤連夜逃走,與緋雲一路北上,進入河外已經是冬天了。逃離雲夢澤時,張儀被打傷的兩條腿本來就沒有痊癒。幾個月的徒步跋涉,傷口時好時壞,不得不拄著一支木拐一瘸一瘸的艱難邁步。要不是緋雲頑強的撐持,張儀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突然倒在哪道荒山野嶺?

路過洛陽郊外的時候,張儀腿傷發作,倒在了路邊。田野耕耘的一個老人將他們當作饑荒流民,好心留他們在一間閒置的田屋裡住了下來。在那間四面漏風的田屋裡,張儀自己開了幾味草藥,讓緋雲帶著越王送給他的那支吳鉤,到洛陽城賣了換錢抓藥。緋雲去了,也抓了藥,可也帶回了那支越王吳鉤。緋雲對他說遇上了一個好心店東,沒收錢。夜半更深,張儀傷疼不能入睡,看見和衣蜷縮在身邊的緋雲的頭巾掉了,園乎乎的小腦袋在月光下竟是青幽幽的!伸手一摸,一根頭髮也沒有了!

驟然之間,淚水湧滿了張儀的眼眶。一頭秀髮,對於一個含苞待放的少女,意味著誘人的魅力,意味著大貞大孝大節,更意味著對生命之源的恆久追念。「身體髮膚,受之天地父母,毫髮不能摧之!」男人名士尚且如此,更何況一個女子?可是,為了給他治傷,緋雲竟賣掉了滿頭青絲——

就在那一刻,張儀抹去了淚水,心中暗暗發下了一個誓願。

回到這條熟悉的河谷時,正是大雪紛飛的冬日。看到老屋門前的蕭疏荒涼,張儀心中便猛然一沉!母親是嚴整持家的,雖然富裕不再,但小康莊院從來都是井井有條的。可如今,門前兩排大樹全成了光禿禿的樹根,青石板鋪成的車道也殘破零落,高大寬敞的青磚門房竟然變成了低矮破舊的茅草房!那時候,張儀幾乎不敢敲門,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將是什麼?他記得很清楚,當緋雲敲開屋門,老管家張老爹看見他時立即撲地大哭!張儀雙腿頓時一軟,跌坐在大雪之中——

當他踉踉蹌蹌的撞進母親的靈堂時,他像狼一樣的發出一聲慘嗥,一頭撞在靈案上便昏了過去!後來,張老爹說:那年魏趙開戰,魏國敗兵洗掠了涑水河谷,砍樹燒火還拆了門房;幸虧主母認識一個千夫長,才免了老屋一場更大的劫難;從那以後,主母一病不起,沒大半年便過世了;臨終前,主母拿出一個木匣,只說了一句話:「交給儀兒,也許,他還會回來。」

留在張儀心頭永遠的疼痛,便是母親的那幾行叮囑:「儀兒,黃泉如世,莫為母悲。人世多難,自強為本,若有坎坷,毋得氣餒。後院樹下石窟,藏得些許金玉,兒當於絕境時開啟求生。母字。」

掘開了後院大樹下的石窟,張儀拿出了那個銹跡斑斑的小鐵箱,打開一看,除了六個金餅,便全部是母親的金玉首飾——張儀看得心頭滴血,欲哭卻是無淚。母親留下了少婦時的全部首飾,素身赴了黃泉,竟沒有絲毫心愛的陪葬之物。對於張儀,這是永遠不能忍受的一種遺恨。他咬著牙打開了母親的墳墓,將金玉首飾與三身簇新的絲衣,裝進了自己親手打製的兩個木匣裡,放進了棺槨頂頭的墓廳。從那天晚上開始,張儀便在母親的墓旁搭起了一間茅屋,身穿麻衣,頭戴重孝,為母親守喪了。

寒來暑往,在母親陵園的小松林中,張儀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雖然他從未下山,但對天下大勢還是大體清楚的。這也虧了緋雲,她不但要與張老爹共同操持這個破敗的家,還時不時趕到安邑打探各種消息。半個月前,緋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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