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雲再起 第四節 明大義兮真豪傑

燕國使團大張旗鼓的出發了,薊城國人幾乎是傾城而出,夾道歡呼。

多少年來,燕國朝野都沒有如此舒心過。一次特使出行,竟使君臣國人如過年節如迎大賓,似乎確實有些小題大做了。但蘇秦卻明白其中原由,他從夾道國人明朗真誠的笑臉上看到了渴望災難消弭的激動興奮,從朝臣們鄭重其事的恭敬中看到了他們為燕國能夠發動一次正義結盟而生出的驕傲!幾百年了,燕國人從來以「周天子王族諸侯」驕傲,以西周時代「靖北大國」的功勳驕傲。就是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期,燕國北抗胡族,也是備受天下敬重的邦國。可進入戰國以來,燕國的光環消失了,外出燕人在列國再也不是受人敬重的大邦國人了,困守一隅,連中山狼這樣的蠻邦都敢挑釁燕國,燕國朝野如何不感到窩火?多少年來,燕國與趙國、齊國其所以錙珠必較,為的就是維持那點兒可憐的面子,守住那點兒脆弱的尊嚴。蘇秦一策點化,使燕國豁然開朗——燕國可以消弭兵災!燕國可以高舉抗暴安天下的正義大旗,成為力行天道的大國!燕人以天下為己任的王族子民的胸懷立即顯現了出來,古老周人對敬重功臣的傳統情懷,也淋漓盡致的湧現出來,如何能不感激這位來自洛陽王畿的天賜大才?

軺車轔轔,站在六尺車蓋下的蘇秦肅穆莊重,心頭卻反覆閃過白絹上的大字:「以燕為本,可保無恙」!古老疲弱的燕國啊,誰能想到,你竟然會成為第一個接納合縱長策的國家?

十里郊亭,燕文公為蘇秦餞行:「蘇卿謹記,成與不成,速回薊城。」

蘇秦慨然舉爵:「受燕重託,忠燕之事,蘇秦決然不辱使命!」

綠衣白紗的國後燕姬走到百人騎隊面前,親自從內侍手中抱過酒罈,一碗一碗的斟滿了整齊排列在騎士們面前的大碗,然後舉起一碗老燕酒:「燕山壯士們:燕國安危在武信君,武信君安危在你等。身為國後,為了燕國存亡,為了武信君平安,我敬壯士們一爵!」說完一飲而盡,躬身殷殷拜倒。肅然列隊的騎士們熱血沸騰了,全體唰的跪倒!荊燕拔劍高喝:「歃血——!」百名騎士齊刷刷拔劍向掌中一勒,大手一伸,鮮血便滴入了每個陶碗。

荊燕舉起血酒,激昂立誓:「義士報國,赴湯蹈刃!不負國後,不負武信君!」

「義士報國,赴湯蹈刃!不負國後,不負武信君!」百名騎士舉碗汩汩飲盡,一齊將碗摔碎!驟然之間,蘇秦熱淚盈眶。藉著向燕文公躬身告別,他大袖一揮,遮住了自己的淚眼,轉身下令:「起行!」便跳上軺車轔轔去了。

當蘇秦車隊到達易水河畔時,接到探馬急報:趙國發生宮變,奉陽君府邸被圍困!

大權在握的奉陽君根本沒有覺察到危險在臨近,更沒有想到,這種危險竟是由被他貶黜邊地的肥義引出的。肥義原本就是與草原匈奴作戰的將軍,罰他到邊軍中做苦役,恰恰使他如魚得水,不久便生出了事端。

趙國大軍素來有步騎兩大山頭:步軍以奉陽君一族的封地為成長根基,主要駐守趙國南部,對中原作戰;騎兵以國君嫡系一族的封地為根基,主要駐守雁門、雲中、九原等隘口要塞,對匈奴作戰。那時,陰山草原尚在匈奴(胡人)之手,燕、秦、趙三國均受到匈奴游騎的很大威脅。趙國北部邊境恰恰又與匈奴部族正面接壤,地域最廣闊,所受威脅最大。直至戰國中期,趙國邊患始終是匈奴大於中原。正因為如此,北邊的騎兵一直是趙國的主力大軍,但卻很少開進中原作戰。中原列國其所以經常占趙國便宜,卻又對趙國畏懼三分,顧忌的也就是這支騎兵大軍。趙國其所以屢敗於中原而篤定以「強趙」自居,倚仗的也是這支等閒不動的鎖邊力量。

趙肅侯眼光深遠,將太子趙雍派到北邊錘煉,為的就是掌控這支主力大軍。這趙雍恰恰便是一個膽識過人的青年英雄,與肥義竟是一見如故,成了忘年至交。其時,肥義正是北邊騎兵的名將之一,深沉而有機謀,在軍中很有根基。趙雍便將肥義薦舉給父親,趙肅侯立即調肥義入朝,做了官小權大的兵庫司馬,掌管全軍兵器配給。這兵庫司馬隸屬國尉,而國尉府歷來都是武職文事,奉陽君不屑掌管,便給了國君面子,由著他去任命。肥義秉承國君叮囑,凡奉陽君調撥兵器,不駁不擋,只是及時稟報國君便了。如此兩三年中,倒是相安無事。這次偏偏的遇上「人貓」李家老要捉弄肥義,使肥義去碰奉陽君的清晨大忌,引得奉陽君惱羞成怒,竟當場將肥義重貶治罪!

奉陽君聽「人貓」家老一番解說,自感藉此拔了一顆鐵釘子,高興得連呼快哉快哉!

正在奉陽君府邸彈冠相慶之際,大禍突然降臨——兩千精兵從天而降,包圍了府邸!

原來,肥義權衡朝局,決意發動宮變。便藉著屈辱難耐為由,通聯軍中密友歃血為盟,立誓殺回邯鄲為肥義復仇。大事底定,肥義又與趙雍秘密聯絡,一拍即合,於是便率兩千精騎星夜南下,在邯鄲城外的山谷隱蔽三日,換裝散流入城,重新秘密集結,在月黑風高的夜晚,突然包圍了奉陽君府邸。

奉陽君大怒,親自率領府中二百名甲士衝殺突圍。可血戰兩個時辰,二百名甲士全部戰死,也沒能邁出前院一步。絕望之下,奉陽君手刃全家老小十餘口,長聲嘶吼:「趙語,我何負於你?出此毒手——!」憤怒剖腹,人已氣絕,兀自腹中插劍,跪立血泊之中!

肥義冷笑著一劍砍倒奉陽君屍體,喝令搜查李家老。原來這隻「人貓」被血戰嚇得魂飛膽裂,竟軟倒在茅廁裡,被押到肥義面前時尚禁不住屁滾尿流。肥義嘿嘿嘿笑了幾聲:「如此膩歪小人,當真令人噁心!」劍光一閃,李家老雪白的肥頭已經飛出了丈外。

突變發生,趙肅侯尚蒙在鼓中,及至得報,大剿殺已經完畢。趙肅侯迫於無奈,只好出面收拾殘局:立即賜肥義兵符,令其調兵封鎖邯鄲外要塞隘口;又命太子趙雍鎮守邯鄲,同時派出快馬特使,急召奉陽君一脈的在外將吏還都。趙肅侯自己則緊急召集文武百官,宣佈奉陽君謀逆大罪,立即晉陞了一批新貴,當殿剝奪了奉陽君親信將領的全部兵權。

一番緊急折騰,邯鄲總算沒有大亂。這時,奉陽君一脈的在外勢力也全部回到了邯鄲。趙肅侯下詔:除官升爵——每人爵升兩級,實職全部免除,封地變為虛封(只收賦稅而無治權)。至此,趙國局面才算大體穩定了下來。但從此以後,趙國的邊地將領便在政局中開始擁有極為特殊的地位,致使軍人宮變成為趙國無窮的後患。

大局方定,探馬急報:燕國武信君蘇秦出使趙國,已到邯鄲城外。

「燕國特使?」趙肅侯冷笑:「老朽一個,又來使詭計?不見!」

「父侯且慢。」趙雍上前低聲耳語了一陣。

趙肅侯思忖點頭:「也好,那你去迎接他便了。」

倏忽之間,蘇秦又來到了邯鄲,然則今非昔比,心中不禁感慨萬分。

太子趙雍親自在北門外隆重迎接,將蘇秦護送到驛館住好,趙雍尚無離去之意。蘇秦已知邯鄲宮變情形,對這位威猛厚重的太子頗有好感,也知他對趙侯大有影響,便誠懇相邀飲茶清談。趙雍爽快,竟是一口答應,倆人便在驛館庭院的竹林茅亭下品起茶來。

「武夫好酒,我只覺這茶太得清苦了。」趙雍呷了一口笑道。

「太子不聞《詩》云:誰謂茶苦?其甘如薺。」蘇秦悠然一笑:「茶之為飲,發乎神農氏,聞於魯周公。那時候,酒還在井裡呢。」。

「酒如烈火,茶若柔水,可像趙燕兩國?」趙雍頗為神秘的笑著。

「此火此水,本源同一。若無甘泉,酒茶皆空。」蘇秦應聲便答。

「先生好機變!佩服。」趙雍不禁肅然,俄而微笑低聲:「聞奉陽君家老與閣下交好,可有此事?」

蘇秦大笑一陣:「此等人貓,想不到竟被奉陽君當做心腹,當真天殺也。」見趙雍欲言又止的樣子,蘇秦心中一動道:「太子,奉陽君一脈在燕國多有勢力,與遼東燕人淵源頗深。我在得知邯鄲事變後,已經快馬知會燕公,對奉陽君勢力多方監視,務使對趙國無擾。」

「先生周詳,父侯定然高興。」趙雍顯然輕鬆了許多:「恕我直言,燕國慣於騷擾趙國,盡做偷雞摸狗勾當,趙國朝野不勝其煩。然則說到底,趙國也無力全吞了燕國。趙國為中原扛著匈奴這座大山,中原列國還要趁機挖我牆角,趙國壓力太大了。否則,趙國早對燕國算總賬了。趙雍心中無底:燕國雖然聽從先生,然則究竟能否改弦更張,從此停止偷襲?」

「能。」蘇秦坦然堅定:「太子所疑自有道理。蘇秦原本也覺得燕國怪誕乖戾,入燕體察,方知燕國公室虛榮過甚,常以錙珠偷襲之利,維持貴胄尊嚴。今燕公悔悟,已明燕國利害之根本,和趙也得朝野擁戴,何能舊病復發做市井行徑?」

「好!要的就是這句話!」趙雍爽朗大笑:「先生且歇息半日,靜候佳音便了。」說完拱手一禮,便匆匆去了。

蘇秦望著遠去的赳赳身影,不禁感慨讚歎:「天生趙雍,趙國當興也!」

次日清晨,荊燕匆匆來報:「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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