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雲再起 第二節 奉陽君行詐蘇秦

雖是四月初夏,邯鄲卻還是楊柳新綠,寒意猶存。清晨起來,大霧濛濛,宮室湖泊樹林都變得影影綽綽一片混沌。寬袍大袖的趙肅侯出得寢宮,來到湖邊草地,做了幾個長身呼吸,便開始縱躍蹲伏的操練起來。

「君父,練胡功要穿胡服呢。」隨著年輕的聲音,一個青年走出了樹林。

「雍兒麼?」趙肅侯一個跳躍回身:「噫!你這是胡服?好精神!來,我看看。」

年輕的趙雍穿著一身緊袖短衣,腳下是長腰胡靴,手中一柄彎月胡刀。與趙肅侯的寬袍大袖相比,顯得精幹利落別有神韻。趙肅侯打量一番,點頭笑道:「守邊一年,有長進嘛。」

「君父,胡人比我們快捷,大半與這衣著有關。」趙雍興奮的比劃著:「你看,這身胡服裡外四件,冷了最多加一件皮袍。我們的一身,至少八九件,加上腰帶高冠寬袍大袖,裡外十幾件,累贅多了。我的千人隊,現下都是胡服,打了幾仗,利落得很!」

「嗯,不錯,軍中穿穿還行。打仗嘛,就要動若脫兔。」

突然,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朦朧可見一個紅色的高挑身影大步匆匆走來。「是肥義,沒錯兒!」趙雍目力極好,只一瞥便認準來人。

「稟報君上,」丈許之遙,紅色身影高亢的聲音便傳了過來:「齊國大舉興兵滅宋,派特使前來,約我共同起兵。」

「稟報奉陽君了麼?」趙肅侯淡淡的問。

「還沒有。臣請君上先行定奪。」肥義拱手一禮,便低著頭不再說話。

趙肅侯面色陰沉的踱著圈子,卻是良久沉默。

「君父,肥義將軍忠誠可嘉。」趙雍慷慨激昂:「軍國大計,理當國君決斷。」

趙肅侯沒有理睬兒子,回頭對肥義道:「稟報奉陽君,聽候定奪。」

「君上——」肥義看了看國君,終於沒有說話,大步轉身去了。

「君父,你要忍到國亂人散,方才罷休麼?」趙雍面色漲紅,幾乎要喊起來。

「住口!」趙肅侯一聲呵斥,四周打量一番,低聲道:「他統領大軍十餘年,又有上黨封地二百里,兵強馬壯,財貨殷實,不忍又能如何?」

「君父勿憂,我有辦法。」趙雍見父親又要四面打量,大手一揮:「百步之內,斷無一人。君父無須擔心。」

趙肅侯盯著這個英氣勃勃的兒子,悠然一笑:「力道幾何?」

「死士三百。」趙雍肅然挺身。

「三百人就想翻天?真有長進了,啊。」

「專諸刺僚,一身為公子光翻轉乾坤,況我三百死士?!」

趙肅侯目光一閃,沉默良久,卻轉身逕自走了。趙雍略一思忖,便跟著父親進了晨霧濛濛的樹林。

當肥義來到奉陽君府邸時,晨霧已經消散,府門外正是車水馬龍的當口。

這奉陽君乃趙成侯的次子,趙肅侯的胞弟。趙成侯本有三個兒子,長子趙語,次子趙紲,三子趙城。趙成侯對三個兒子都很器重,每有親出,便由長子留邯鄲監國,兩個小兒子隨軍征戰。時間一長,次子三子便成了軍中大將,趙語則時常執掌國政,順理成章的做了太子。趙成侯死後,次子趙紲不服太子趙語,起兵奪權。趙語應對沉穩,聯合三弟趙城打敗了趙紲,趙紲便棄國逃亡到韓國去了。為了報答三弟,趙語將趙城封為奉陽君,封地擴大了兩倍。由於趙語不太熟悉軍事,趙國又多有征戰,趙城便兼了上將軍。幾次勝仗,趙城的威望權勢便漸漸膨脹了,趙城也漸漸的威風起來了。

秦國奪取了晉陽,趙城領兵救援,卻差點兒做了秦軍俘虜。趙城惱羞成怒,便要起傾國之兵與秦軍決戰!趙肅侯這回卻出奇的固執,堅決不贊同與秦國硬拚。他當著全體大臣,將國君大印捧在手上說:「奉陽君若一意孤行,便請收下這傳國金印,趙語當即隱退山野。」趙城大為尷尬,竟硬是給悶了回去。

從此後,這奉陽君卻更是橫行國中,不將趙肅侯放在眼裡。許多大臣不滿奉陽君的專橫氣焰,紛紛秘密上書,請趙肅侯「殺奉陽君以安趙氏」。趙肅侯非但不置可否,反而又將丞相權力交給了奉陽君,請奉陽君「開府號令,總攝國政」。

如此一來,趙國便幾乎成了奉陽君的天下。府邸整日間門庭若市冠帶如雲,趙城忙得不可開交。許多原先秘密上書的大臣眼看國君孱弱,也就順勢投奔到奉陽君門下,官位便紛紛晉陞了。只有這個萬騎將軍肥義卻是落落寡和,該如何便如何,依舊時常找國君稟報軍情,官爵也就老是原地踏步了。

「噫!肥義也,稀客喲!」一個圓鼓鼓胖乎乎矮墩墩紅亮亮的白髮老頭兒,瞇縫著雙眼,滿臉堆笑的倚著門庭下的石柱,拉長聲調驚歎著。

肥義大步走上九級寬大的白玉台階,淡淡道:「李舍人,肥義要見奉陽君。」

這個李舍人,本是奉陽君的門客家臣,當時一般統稱為舍人。李舍人多年追隨奉陽君,很出過一些斡旋朝局的點子,自奉陽君得勢,便晉陞了府邸總管。中原「三晉」魏趙韓同俗,都將總管稱為「家老」。近年以來,這李家老在邯鄲紅得發紫,大小官員無不敬畏三分,見面莫不打拱做禮連呼「家老大人」,還要眼疾手快的給門庭一口銅箱裡擱點兒金貴物事進去,否則,你便得處處難堪。肥義是趙國大臣,不可能不知道奉陽君府邸的進門規矩,但卻公然直呼「家老大人」為「李舍人」,如何不教這位炙手可熱的李家老氣上心頭?雖則如此,李家老畢竟老辣,反倒拱手做禮笑道:「將軍乃國家干城,自當要務在身。奉陽君正在竹林苑晨練,將軍請了。」

肥義二話沒說,大袖一甩,逕自進府去了。

奉陽君府邸已經由六進擴展為九進,府後還建了一座水面林苑。所謂竹林苑,卻是第三進國政堂東邊的一片竹木花草園囿,除了一大片青森森的翠竹,還養著一些珍禽異獸。奉陽君久在軍旅,晨練原是尋常,肥義自然不去多想,便直奔竹林苑而來。晨霧尚未消散,靜謐的竹林中忽然傳來粗重的喘息與細長的呻吟——肥義突然覺得異常,立即停住腳步,略微思忖,肥義對著青森森的竹林拱手高聲道:「萬騎將軍肥義,緊急晉見奉陽君,有軍國大事稟報。」

但聞竹林中婆娑陣陣,傳來粗重嘶啞的呵斥:「大膽肥義!私窺禁園,可知罪麼?!」隨著話音,薄霧中轉出一個鬚髮斑白威猛壯碩的漢子,渾身淌汗,竟只在腰間裹著一片斑斕虎皮,彷彿一個遠古獵人!

「國家為上,臣不知罪。」肥義肅然拱手,低頭不看面前的奇異景觀。

「哼哼,趙國唯你肥義忠臣了?啊!」赤身「獵人」大喝:「來人!將肥義革去官爵,貶黜雲中大營,罰做苦役!」

霧氣繚繞中遙聞呼喝之聲,卻是李家老領著一班武士上來,立即將肥義奪冠去服綁縛起來。肥義竟沒有絲毫驚慌,只是狠狠盯了李家老一眼,微微冷笑了一聲,便被不由分說的押走了。流散的晨霧中傳來一陣哈哈大笑。

一個帶劍軍吏匆匆走來:「啟稟奉陽君,洛陽蘇秦求見。」

「蘇秦?蘇秦是誰?」問話的虎皮「獵人」已經變成了衣冠整肅的奉陽君。

李家老笑道:「臣想起來了,此人就是幾年前說周說秦的那個游士,鬼谷子高足呢。天子賜王車,還拒絕了秦國的上卿高爵,名噪一時呢,只是,不知後來為何沉寂了?」

「噢?好呵!」奉陽君笑了:「如此名士,求之不得。見!」

「主君且慢。」李家老低聲道:「容老臣探聽明白,以防背後黃雀。」

「也好。弄清他究竟真心投奔,還是別有他圖?」

「老臣明白。」圓圓的李家老一陣風似的隨著霧氣去了。

邯鄲是蘇秦的第一個目標。

方今天下,對秦國仇恨最深的莫過於魏楚趙韓四國。魏國是秦國的百年夙敵,楚國近年來受秦國欺侮最甚,韓國直接被秦國奪去了宜陽鐵山,趙國丟了晉陽之後,便成為眼下受秦國威懾最為嚴重的中原國家。要在反秦大計上做文章,就要從這四國之中選擇一個入手。蘇秦做了反覆權衡,魏國實力最強,但魏惠王君臣消沉頹廢,想要他出頭挑起反秦重擔很難;楚國偏遠,素來對中原狐疑,雖可能成為反秦主力,但卻不適合做發起國;韓國太小,但有風吹草動都可能被秦國扼殺在搖籃。只有這個趙國,國力居中,民風剽悍善戰,在中原六大戰國中影響力僅僅次於魏齊兩國。更重要的是,趙國在列國衝突中素來敢作敢當,國策比較穩定;前代趙成侯與目下趙肅侯都算得明智君主,善於決斷權衡。凡此種種,都使蘇秦毫不猶豫的直奔了趙國。

一路北上,蘇秦對趙國的朝局已經瞭若指掌,便決意先行說動奉陽君,然後晉見國君。聽說奉陽君有早起理政的習慣,他便趕在大清早前來晉見。一見那個圓呼呼滿臉堆笑的家老,蘇秦便知這是一個「人貓」,便很自然的向銅箱中丟進了三個有天子銘文的「洛陽王金」。家老立即對他肅然起敬,安排好他在暖房等候,便匆匆進去稟報了。

過得片刻,家老滿臉堆笑的碎步出來:「先生,奉陽君緊急奉詔,進宮去了,特意轉告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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