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地再造 第二節 荒田結草廬

老蘇亢突然醒了過來,看見大黃正扯著他的褲腳「嗚嗚」低吼。

人老了瞌睡便見少,卻生出一個毛病——日落西山便犯迷糊,打個盹兒醒來便又是徹夜難眠。這不,方纔正在望著落日發癡,便覺一陣睏意漫了上來,竟靠在石桌上便睡著了。明明是剛剛迷糊過去,如何天便黑了下來?對,是黑了,天上都有星星了,這大黃也是,明明方纔還臥在腳下自在的打呼嚕,如何就急惶惶的亂拱起來?

「大黃,有盜麼?」老蘇亢猛然醒悟,拍拍大黃的頭便站了起來。

「嗚——」的一聲,大黃原地轉了一圈,張開大嘴便將靠在石桌上的鐵皮手杖叼住塞進老人手裡,又扯了扯老人褲腳,便箭一般向莊外飛去,竟是沒有一聲汪汪大叫!

是盜!老蘇亢二話沒說,篤篤篤點著鐵皮杖便跟了出來。大黃的神奇本事老蘇亢領教多了,牠的警告絕對不會出錯。洛陽王畿近年來簡直成了盜賊樂園,韓國的,楚國的,魏國的,宋國的,但凡饑民流竄,無不先入洛陽。如今這天子腳下的井田制呵,可是最適合流盜搶劫了,偷了搶了沒人管,報了官府也是石沉大海。「國人居於城內,莊稼生於城外」,這種王制井田,饑寒流民如何不快樂光顧?莊稼無人看管,夜來想割多少就割多少。普天之下,哪個邦國有如此王田?只是目下秋收已完,遍地淨光,強割莊稼卻是不可能了,莫非流盜來搶劫我這孤莊?果真如此,蘇莊也就走到頭了。

突然,大黃在門外土坎上停了下來,昂首蹲身,向著那片樹林發出低沉的「嗚嗚」聲。

樹林中沒有動靜,老蘇亢放下了心,篤篤的頓著手杖:「樹後客官,不要躲藏了。我東邊田屋還有一擔穀子,去拿了走吧。」

樹林中沒人答話,卻傳來一陣腳踩枯葉的沙沙聲。大黃猛然回頭,對老主人「汪!」的叫了一聲,身子一展,便撲進了樹林,接著便聽見一陣「汪汪汪」的狂吠。這叫聲怪異!大黃怎麼了?老蘇亢正要走進樹林,卻突然聽見林中傳來低沉的聲音:「大黃,別叫了。」接著便是大黃哈哈哈的喘息聲。

老蘇亢一時愣怔,竟木獃獃的站在土坎上邁不動步子了。

沒有人聲,沒有狗吠,竟是一陣長長的沉默。終於,林中沙沙聲又起,一個身影一步一頓的挪了出來。朦朧月色下,一身短衣的身影依然顯得特別瘦長,一根木棒挑著一隻包袱,木然的站著,熟悉又陌生,他?他是誰?猛然,老蘇亢一陣震顫,搖搖晃晃幾乎要跌坐在地,死死扶住手杖才緩過神來:「季子,是,是你麼?」

「父親,是我。」

又是長長沉默,唯聞人與狗一樣粗重的喘息聲。

「季子,回家吧。」老蘇亢終於開口了,一如既往的平淡溫和。

蘇秦尚未抬腳,大黃就「呼」的長身人立,叼下了木棒包袱,回身便向莊內跑去。

正廳剛剛掌燈,四盞銅燈照得偌大廳堂亮堂極了。尋常時日,蘇家正廳是只許點兩燈的。今日卻不同,蘇家妯娌要在正廳辦一件大事,便破例的燈火通明了。

「喲,到底是自家大事,妹妹來得好快呢。」管家大嫂胳膊上挎個紅包袱興沖沖進來,還沒進門就對坐在燈下的蘇秦妻子笑語打趣。

「大嫂取笑我,原是你叫我來的呢。」寡言的妻子正在廳中一張鋪著白布的木台上端詳一匹絲綢,一答話竟是滿臉通紅,彷彿犯了錯一般。

「喲,看妹妹說的,他是我的夫君麼?」大嫂將紅包袱往台上一放,利落的打開:「看看這塊如何?你大哥昨日從大梁捎回來的,說是吳錦呢。」說著便攤開了包袱中的物事,便見一方鮮亮的紫紅錦緞鋪了開來,細細的金絲線分外的燦爛奪目!

「啊——!」妻子輕輕的驚呼了一聲:「太美了,大嫂可真捨得呢。」

「看這妹妹說的。」大嫂笑著點了點妻子額頭:「二叔高官榮歸,那是光宗耀祖,蘇家一門的風光呢。為二叔做件錦袍,還不是該當的?我這做大嫂的管著家,敢不上心麼?妹妹日後封爵了,可別不認我這鄉婆子喲。這人活著呀,就得像二叔一般!誰像你大哥個死漢,光能賺兩個小錢,不能比喲。」

「我說大嫂,」妻子幽幽一歎,怯怯的:「你從哪裡聽說他成事了?還要榮歸?」

「你看你看,還是不信。」大嫂一臉神秘的笑意:「你大哥說的,洛陽王室大臣都知道了,二叔見了秦王,做了上卿。上卿知道麼?和丞相一樣呢!你大哥託人打問,都說二叔不在咸陽,這不是回來省親是甚?真個糨糊你也。」

妻子又紅著臉笑了:「真的就好哎。我是想,他那心性,成事了不會回來的。」

「喲,說的,莫非不成事才回來?」大嫂大不以為然的撇撇嘴:「二叔是我看著長大的,不是薄情寡義小人。妹妹是正妻呢,日後可不得亂說。」

「算甚個正妻?連碰都沒碰過——」妻子哀怨的嘟噥著,眼淚都快出來了。

「喲喲喲,」大嫂連忙笑著摟住妯娌妹妹,又抽出袖中錦帕為她沾抹去了淚水,悄聲笑道:「沒碰過怕甚?原封好喲。這次二叔榮歸,來個洞房真開封兒,大嫂包了!」

「你包什麼喲?」妻子噗的笑了。

「喲——該死!」大嫂恍然大悟,連連搖手,笑得彎下了腰去。

妻子捂著嘴好容易憋住了笑:「我先上機了,錦袍布襯不好織呢。」

「好!」大嫂好容易直起腰來:「上吧,妹妹的織機手藝天下無雙呢。」正在笑語連連,突然「啊!」的尖叫了一聲:「妹妹快!狗——!」

明亮的燈光下,只見大黃「呼」的衝了進來,撂下木棒包袱,便衝著兩個女人「汪汪」大叫!大嫂歷來怕狗,從來不敢走近這隻與狼無幾的猛犬,見牠突然衝進廳堂大叫,嚇得連忙便往妯娌妹妹身後躲藏。

妻子卻很喜歡親近狗,回頭笑道:「大黃,抓住盜賊了?」

「汪汪汪!」

「立功了好呵,一會兒給你大骨頭。」

「汪汪!嗚——」大黃發出一陣呼嚕聲,便「呼」的衝過來咬住了妻子裙角。

「啊!你這狗——!」大嫂嚇得飛快的繞到錦緞檯子後邊躲了起來。

「大黃。」院中傳來老蘇亢平淡粗啞的聲音:「別叫,她們聽不懂你。」大黃聞聲便放開了妻子裙角,喉頭「嗚嗚」著耷拉著尾巴走出了大廳,竟是掃興極了。老蘇亢篤篤著鐵皮杖走了進來,瞄了一眼兩個兒媳,回頭淡然道:「季子,進來吧,免不了的。」

院中傳來緩緩的腳步聲,一個身影從黑暗中走來,兀立在明亮的廳堂門口——短打布衣襤褸不堪,長髮長鬚精瘦黝黑,一股濃烈的汗酸臭味兒頓時瀰漫了華貴的廳堂。廳中死一般的沉寂。大嫂慢慢的站了起來,眼睛瞪得滴溜溜圓,張著嘴半天出不了聲氣兒。妻子向門口一瞥,原本通紅的臉色頓時一片煞白,明亮的眼睛立刻暗淡了下去,木頭般的呆了片刻,腳下猛一用力,便聽織機「呱嗒!呱嗒!」的響了起來。

突然,大嫂尖聲笑了起來,手搧著縈繞鼻息的汗臭:「喲——!這是二叔麼?怎的比那叫花子還酸臭?好妹妹,快來看啊,你朝思暮想的夫君回來了!」

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著,妻子彷彿與織機鑄成了一體。

蘇秦的黑臉已經脹成了豬肝顏色,額頭也滲出了津津汗珠。他緊緊咬著牙關沉默著,任大嫂繞著他打量嘲笑,漸漸的,他額頭的汗珠消失了,臉上的脹紅也褪去了,平靜木然的眼光充滿了生疏與冷漠。

「大媳婦,季子餓慘了,去做頓好飯吧。」老蘇亢終於說話了。

「喲!看老爹說的。活該我命賤似的,連一個叫花子也得侍候?」大嫂平日對公爹畢恭畢敬惟命是從,此時卻換了個人似的,臉上笑著嘴裡數落著:「王車寶馬呢?貂裘長劍呢?古董金幣呢?錦衣玉冠呢?喲,丟了個精光也!還遊說諸侯呢,分明花天酒地採野花去了。不賭不花,帶的金錢夠你打十個來回呢,至於這樣兒麼?還有臉回來呢,指望我再供奉你這荷花大少麼?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你蘇季子高官金印!要不啊,沒門兒!想吃飯,自己討去啊,不是已經學會討飯了麼?真丟人——」

「夠了!」老蘇亢鐵杖「篤!」的一頓,怒吼一聲。大黃「呼!」的竄了進來,驟然人立,兩爪搭在了正在起勁兒數落的女人肩上,血紅的長舌呼呼大喘著!

大嫂「啊——!」的一聲尖叫,臉色蒼白的倒在了地上。

「大黃,出去。」老蘇亢頓頓手杖,大黃又耷拉著尾巴意猶未盡的出去了。

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著,妻子依舊沒有下機,依舊沒有回頭。蘇秦向妻子的背影看了一眼,牙關一咬,嘴唇鮮血驟然滴到了白玉磚地上——他彎腰拿起自己的包袱和木棒,默默的出了廳堂。

老蘇亢搖搖頭,也篤篤的出去了,廳中的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著。

這座小院子還是那麼冷清整潔。

老蘇亢吩咐使女整治了一大盆湯餅,便默默地坐在了石案對面。蘇秦吃得唏溜唏溜滿頭大汗,吃相直如田中村夫一般。大黃蹲在旁邊,不斷舔著蘇秦的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