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地再造 第一節 異數中山狼

一個多月了,蘇秦總算進入了上郡,走到了秦長城腳下。

回洛陽的大道是東出函谷關,非但路近,而且沿途人煙稠密多有驛館,窮路富路都很方便。可蘇秦不想走大道,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這潦倒模樣。出得咸陽時分,他已經孑然一身了無長物,唯一的一個青布包袱中,還只是不能吃不能喝且越來越顯沉重的幾卷竹簡,直與乞丐一般無二。理論起來,一次說秦失敗,也遠非陷入絕境,還完全可以繼續遊說其他幾個大國,畢竟成就霸業的雄心絕非秦國一家。可是,一次莫名其妙的車癡之禍,竟使自己一夜之間變成了赤裸裸的窮漢子,舉步維艱,如何能去周旋於王公大臣之間?蘇秦倒是閃過一個念頭,去燕國,燕姬一定會幫助自己!認真一想,不禁失笑。燕姬初為國後,縱然想幫自己也未見得能使上力。縱然燕姬能使自己衣食不愁,可那無聊的日子受得了麼?若在燕國再度被困,那可就真正的陷入絕境了。

蘇秦在北阪道邊想了整整一夜,最後終於想定,只有回家!

蘇秦選擇的這條路很生僻,與其說是路,還不如說只是個方向——出咸陽北阪,經雲陽、栒邑直入北地郡,再沿秦長城到上郡的陽周,而後東過黃河,經離石要塞再南下回洛陽。且不說這條路比函谷關大道遠了多少倍,更重要的是,在進入魏國河外地區之前,這是一條越走越荒涼的險道。可蘇秦顧不得想那麼多,他只有一個念頭,不要見人,悄悄回家!至於吃苦冒險,那是上天對自己荒唐行徑的懲罰,原是罪有應得。

夕陽將落,河西高原已經湮沒在暮色之中了。披著晚霞的夯土長城像是一道鱗光閃閃的巨龍,順著山脊蜿蜒的伸向了東北,直達遙遠的雲中大河南岸。無邊林木覆蓋了千山萬壑,極目望去,一片蒼蒼莽莽的空曠寂涼。山風呼嘯,林濤隱隱,唯有長城亭障上那一縷裊裊飄散的炊煙,那一陣召喚巡騎的悠揚號角,給這荒莽的山林溝壑增加了一線生機。

這便是名聞天下的河西高原,一片人煙稀少的荒莽山地。

蘇秦從來沒有到過河西之地,以往也確實難以理解,秦魏燕趙與陰山胡人為何要反覆爭奪這片荒莽的高原?一百多年征戰廝殺,死人無算,爭來這片荒涼的山原究竟有何大用?這次從關中跋涉北上,歷經山山水水隘口亭障,才明白了這荒莽的河西高原是多麼重要的必爭之地!如果僅僅從生計上看,這裡多是山林溝壑,既沒有適合放牧的廣闊草場,又沒有多少值得耕耘的良田,無論誰佔領這片高原,都不能得到當時極為缺乏的人口農田與牛羊。

但若從國家爭霸的整體上看,河西高原便光芒四射!它是矗立在整個大中原腹部的制高點,誰雄踞河西高原,誰便對四面勢力(北方匈奴、東方燕趙、西部秦戎、南部魏韓)有了居高臨下的威懾力。魏國佔領河西的五六十年,正是魏國的最強盛時期。秦國收復了河西,便立即成為鳥瞰中原、威懾北胡的強勢大國。秦國要確保河西高原,靠的就是西邊的大河天險,東邊的千里長城。商鞅收復河西後,將黃河天險延伸到了東岸的離石要塞,將秦國原來的舊長城一直修築到了雲中之地。如此一來,河西高原便成了穩定的老秦本土,秦國便真正成了被山帶河的四塞之國。天時地利,何獨佑秦國也?

飢腸轆轆的感慨嗟呀了一番,蘇秦不禁失笑,暗自說聲「慚愧」,連忙坐在一塊山石上鋪開包袱布,便開始大咥起來。這是老秦人的狩獵路飯,一塊半乾的醬牛肉夾進厚厚的大餅,再加幾根小蔥,便是一頓結實鮮辣的路飯。蘇秦食量本來不大,可一個多月跋山涉水下來,竟變得食量驚人,每次開吃都將所帶路飯一掃而光,兀自感到意猶未盡。饒是如此,也還是變成了一個精瘦黝黑長髮長鬚的山漢子,任誰也認不出這便是昔日的蘇秦!吃完路飯,蘇秦到山溪邊咕咚咚牛飲了一通,又跳進水裡擦洗了一番,這才感到清涼了許多。收拾好自己,看看太陽已經完全下山,天色就要黑了下來,連忙背起包袱提起木棒,便又開始了跋涉。

夜行晝宿,這是老獵戶教給蘇秦的「河西路經」。

一路行來,蘇秦是講書換食。每有農家可夜宿,不管老秦人如何樸實好客,蘇秦都要給主家的少年子弟講一兩個時辰的書,以表示報答。走到白于山麓時,農戶漸漸減少。一打聽,才知道自從商鞅收復河西之後,便將散居深山的農戶全部遷到了河谷地帶,建立新村推行新法,山林中只留下世代以狩獵為生的老獵戶。

那一日,天色已經黑了,卻看不見一戶人家。蘇秦正在著急,卻遇見一個老獵戶狩獵歸來,邀他到家中做客。那是山坳裡的一座小院子,大石砌牆,石板壘房,老獵戶一家在這簡陋堅固的山石小院子裡已經居住了四十年。老人有兩個兒子,都在深山狩獵未歸,家中只有老夫婦留守。蘇秦無書可講,便與老人在山月下談天說地,請教河西路情民風。老人見蘇秦是個大世面人,談吐豪爽快意,便一發打開話匣子,將「河西路徑」整整說了個通宵。

「河西山路兩大險,地漏中山狼」。這是老人最要緊的告誡。

所謂地漏,說的是那些被林木荒草覆蓋的無數溝壑山崖。老獵戶說,大禹治水的時候,這河西高原便被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沖刷切割得溝溝坎坎,山崖多,山坑更多;偏偏又是遍山的林木荒草,一眼望去的平坦山原,走起來卻是險而又險;一不小心,便要掉進樹枝荒草下的山崖山坑。老人說,許多山坑深不見底,通到了九地之下,掉下去便沒有救了!秋冬草木枯萎,「地漏」之險稍好一些。夏日草木蔥蘢,最是危險。由於這種「地漏」之險,河西人行路都有一支長長的木棒探路,而且大都在白天走路。

「可你不行。不能白天走!」這是老人的又一告誡。本地人行路大多是短途短時,自然是白日最佳。但對長途跋涉竟日行走者,卻要白天睡覺,晚上走路。老人說:「一出白于山,荒山老林無人煙。」長行路,便必定疲憊不堪,夜裡一旦睡死,便有極大危險,只有白晝時日選個安全避風的山旮旯,方可睡上一兩個時辰,且次日再睡,一定要離開昨日地點六十里以上,否則便仍不能安寧。

這一切,都是因為河西高原還有最大的一個危險——中山狼!

河東有個中山國,乃是春秋早期的白狄部族建立的。那時候,西北方的戎狄胡遊牧部族大舉入侵中原,與東南部的苗夷部族一起,對中原形成了汪洋大海般的包圍。白狄便是其中的一個部族,佔據了晉國北部的山地河谷。後來齊桓公尊王攘夷,聯合中原諸侯連年大戰驅趕夷狄,終於將入侵的遊牧部族趕出了中原大地。這時,晉國北部的白狄卻已經化成了半農半牧的「晉人」,被晉國當做屬地接納了。後來晉國衰落,智魏趙韓四家爭鬥不休,白狄又野心大起,趁機自立為諸侯邦國,便叫做了「中山國」。中山國建立不久,便被新諸侯魏國吞滅了。後來吳起離魏,魏國軍勢減弱,白狄部族又從草原大漠捲土重來,中山國竟又神奇地復國了!這個中山國雖然說不上強大,但卻好勇鬥狠,橫挑強鄰,死死咬住燕趙兩國不放,居然還小勝了幾次,被天下人看作與宋國一般的二等戰國。

中山國聲名赫赫,一大半卻是因了這中山狼!

老獵戶說,這中山狼都是妖狼,狡猾賽過千年老狐,兇殘勝過虎豹。牠認人記仇,遇上落單的路人,絕不會一下子撲上去將人咬死,而是跟著你周旋挑逗,直到這個人筋疲力盡心膽俱裂,才守在你身邊慢慢撕咬消受;若有人打殺了狼崽,中山狼便會跟蹤而至,日復一日的咬死你家的豬羊牛雞,再咬死你家的小孩女人,最後才兇殘的吞噬主人;更有甚者,中山狼能立聚成群!尋常時日,你無論如何看不見狼群。但若有孤狼遇敵,這孤狼伏地長嗥,片刻之間便會聚來成百上千隻中山狼,連虎豹一類的猛獸也嚇得逃之夭夭。河西高原的獵戶以剽悍出名,可是卻不敢動這中山狼。魏國佔領河西高原的幾十年裡,中山狼幾乎就是河西高原的霸主。狼災最烈時,魏國軍營的游騎夜間都不敢出動。河西高原人煙稀少,一大半都是這中山狼害的。

老人說,早先晉國的權臣趙簡子曾經以狩獵為名,率大軍三次殺狼,中山狼一度不見了蹤跡。可中山國復活後,這中山狼也神奇的復活了。商君收復河西後,為保境安民,下令五千鐵騎專門剿滅狼群!說也怪,這秦軍鐵騎彷彿天生就是中山狼的剋星,狡猾兇殘的中山狼硬是被他們殺怕了!秦軍總是以三五小騎隊馱載帶血的牛羊引誘狼群聚集,而後大隊鐵騎從埋伏地猛烈殺出,窮追狼群,每「戰」必殺中山狼數百頭以上!經過三五年的滅狼戰,河西高原的中山狼便漸漸少了。

「還是要小心哪。獵戶都知道,這妖狼還沒有死絕呢。」老人重重的叮囑蘇秦。

蘇秦聽得驚心動魄。他想不明白,這中山國與河西高原非但隔著橫亙百里的崇山峻嶺,還隔著一道驚濤駭浪峽谷深深的大河天險,中山狼如何就能翻山渡河而來?天地造化,當真是神秘莫測!蘇秦原是聽老師說過,中山狼是天下異數——白狄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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