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談兵致禍 第二節 一席說辭大軍調頭

廣袤荒原上,一片藍濛濛的軍營,大纛旗上的「越」字,三五里之外都看得清楚。

這裡正是齊國南長城外,越國北征的大軍營地。

在中原大國眼裡,越國是個神秘乖戾的邦國——人情柔妮卻又野蠻武勇,國力貧弱卻又強悍好戰。遠古時期,越人本是蚩尤部族的一支。蚩尤部族極善於鑄造劍器,在中原部族還都是蠻荒石兵的時候,蚩尤部族就懂得了以銅為兵,鑄造的銅劍無敵於天下。仗著這神兵利器,蚩尤部族北上,與中原的黃帝部族展開了浴血大戰。誰也說不清其中的奧秘,蚩尤銅兵反而戰敗了,被黃帝誅殺了。蚩尤部族便逃亡避禍,星散瓦解了。後來,有一支歸入了夏王少康的部族,從此便以夏少康作為自己的始祖,再也不說自己是蚩尤部族的一脈了。可是,蚩尤部族的神秘圖騰,酷好鑄兵的久遠傳統,卻深深滲在了這個部族的血液中。後來,夏少康將越地封給了這個部族,從此便有了「越人」。

說也神奇,越人造不出一輛好車,可是卻能鑄造出罕有其匹的鋒利劍器!春秋戰國的名劍,十有八九都出自越人之手。吳國有一段打敗了越國,便將越國的鑄劍師劫掠到了姑蘇城,要越國鑄劍師為吳國打造出天下獨一無二的兵器。越國鑄劍師竟沒有為難,打造出了一種形似一鉤彎月的劍器,無論形制還是鋒銳,竟都是天下無雙!吳王夫差大喜過望,便將這彎月劍器命名為「吳鉤」,命令大量打造,吳兵人手一口。此後百餘年,吳鉤便成為楚、吳、越三國的主戰兵器,威力竟是毫不遜色於中原直劍!

歷代越王都是收藏劍器的名家,越人中也常有著名的相劍師。越王勾踐的父親允常,便藏有數十支天下名劍,曾經請來相劍大師薛燭,竟從中相出了天下十大名劍。從此,鑄劍藏劍相劍之風瀰漫越人,人人愛劍,人人練劍,縱是山鄉女子中也常有劍道高手。「越女善劍」便成為流行天下的一種風習評價。

就是這樣的一個劍器之國,國運卻像海上漂蓬一般沉浮無定。

越國不是西周的正封諸侯,而是以「聖王後裔」的名義,獨自立「國」生存的部族。由於地處偏僻的東海沿岸,西周王室鞭長莫及,便也在天下安定後漸漸認可了這個諸侯。越國在春秋之前的歷史,只有越人自己的傳說,中原人沒有一個說得清楚。張儀也不例外。

進入春秋時期,因為勾踐復仇滅了吳國,越國才一躍而起,成為南方大國。在勾踐之前,越國是默默無聞的蠻荒小邦。正在勾踐謀求良才,求得名士范蠡與文仲,欲圖振興時,北邊的吳國強大了。吳國大軍壓境,一戰就破了越國都城會稽,越國面臨徹底滅亡的危局!幸虧勾踐臨機忍辱,接受了大夫范蠡的主張——主動請做吳國附庸,保全越國不滅。為了讓吳王夫差相信,勾踐帶著范蠡到姑蘇城做人質去了,只留下大臣文仲治理越國。幾年之中,越國君臣用盡了一切手段,收買吳國權臣、離間吳國君臣、給吳國進貢不發芽的稻種、給吳王貢獻西施及數不清的美女等等等等。最後,勾踐自己竟連吳王夫差的糞便都嘗了,惹得天下諸侯好一陣嘲笑。無所不用其極之後,勾踐終於回到了越國。十年臥薪嘗膽,修養生聚,勾踐君臣終於使越國強大了。後來,趁著吳軍北上與齊國爭霸時,勾踐率領大軍一舉攻破姑蘇,逼殺夫差,又在中途迎擊吳軍並戰而勝之。終於,越國第一次成了江南霸主。

可這第一次也就成了最後的一次。勾踐稱霸後,范蠡出走隱居,文仲被勾踐殺害,越國就像流星一閃,便又迅速暗淡了!南方老霸主楚國,像座大山壓在越國頭上,北面的齊國也眼睜睜警惕著越國,越國竟是動彈不得。就這樣,窩窩囊囊過了幾十年,漸漸地又被中原淡忘了。

到了戰國三強並立,越國已經是勾踐之後的第七代國君了。這個國君叫姒無疆,卻是個一心想振興祖上霸業的赳赳勇武之輩。他與幾個謀臣商討,一致認定:振興霸業,就要討伐戰勝齊國!就實說,這是「南蠻三國」(楚吳越)北上稱霸的老路。春秋時期,有實力阻擋江南三國北上的,只有中原的晉國與齊國。楚國稱霸時,主要對頭是晉國。吳國、越國稱霸,則都是戰勝齊國而奠定霸主地位的。而今,齊國依然是中原的赫赫強國,越國戰勝齊國,自然就威震天下!從實際情勢而言,越國滅吳後,已經成為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準戰國」,北面直接與齊國接壤,用兵極為方便。齊國為了防備這個神秘乖戾的臨國,特意修築了一道長約三百多里的夯土長城。這道長城以高密為後援基地,長期由檀子將軍率軍鎮守。越王姒無疆卻以為,齊國修長城,正是懼怕越國,便更加賣力的準備伐齊大戰。

今年開春,姒無疆一道嚴令,將都城從僻處南部山區的會稽,遷到了北方的琅邪。南北千里之遙,越國竟然只用了短短兩個月!琅邪,本來只是老吳國的一座要塞邊城,東臨大海,北接齊國,距離齊國南長城僅僅只有二百里。尋常歲月,這琅邪本是人煙稀少冷冷清清一座小城堡,而今驟然變做了都城,行宮、官署、作坊、商賈、國人,擠得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越王姒無疆嫌小城堡憋悶,便將行宮安在了城外原野,說這是傚法祖上的臥薪嘗膽,定能一舉破齊。可如此一來,誰還敢住進小城堡?官署大帳與商賈國人,便也都在城外紮起了帳篷,空蕩蕩的小城堡便索性變成了都城工地,晝夜叮噹作響,熱鬧得不亦樂乎。再加上十五萬大軍的連綿軍營,氣勢壯闊得令人咋舌!一眼望去,帳篷連天,旌旗招展,炊煙如林,人喊馬嘶,市聲喧鬧,琅邪原野活生生成了一個遊牧部族的天地。

姒無疆下令:休整一月,討伐齊國,一舉成就大越霸業!

就在這時候,張儀風塵僕僕的趕到了。他將自己的軺車留在了臨淄府庫,與緋雲各騎一匹雄駿胡馬,兼程南下,一天一夜便出了齊國南長城,琅邪城已是遙遙在望。

「耶——,大軍營寨就是這樣兒啊?大集似的!」緋雲揚鞭指著鬧哄哄無邊無際的帳篷,驚訝得叫了起來。

張儀哈哈大笑:「你以為,天下軍營都這樣兒啊?走吧!」

原野上的大道小道人道馬道縱橫交錯,緋雲竟是手足無措。張儀揚鞭一指:「看見那面越字大纛旗了麼?照準下去便是。」說著一抖馬韁,緩轡走馬嗒嗒前行。

雖說是望眼可及,卻因原野上到處都是匆匆行人與牛馬車輛,時不時就得停下讓道,這段三五里小路卻走了足足半個時辰。看看夕陽將落,方才到得大纛旗前的華麗大帳。帳外幾十輛破舊的兵車圍成了一道轅門,轅門外站滿了手執木桿長矛身穿骯髒皮甲的越國武士。見有人來,一個身佩吳鉤的軍吏高聲喝道:「這是王帳!快快下馬!」

緋雲下馬,向前兩步,赳赳拱手高聲道:「中原名士張儀,求見越王,請做速稟報!」

「嗨!好脆亮的嗓門兒。」吳鉤將軍嘿嘿笑著:「中原人與我大越何干?快走開!」

張儀在馬上高聲道:「我給越王帶來了千里土地!小小千夫長,竟敢阻攔我麼?」

吳鉤軍吏圍著張儀的駿馬打量了一圈,終於拱手道:「先生請稍待。」便一溜小跑進帳去了,片刻又匆匆跑出來在張儀馬前端正站好,高聲喊了一嗓子:「張儀晉見——!」

張儀下馬,將馬韁交給軍吏,便昂然進入了華麗的行宮。轅門內長長的甬道上鋪著已經髒污不堪的紅地氈,將華麗的帳篷陪襯得格外怪誕。內帳口一個女官清亮的喊了一聲:「中原士子到——!」張儀進得內帳,便見正中一張長大的竹榻上斜臥著一個紫色天平冠的精瘦黝黑漢子,心知這是越王姒無疆無疑,便長長一躬:「中原張儀,參見越王。」

越王姒無疆目光一瞥,竟沒有起身,卻傲慢的拉長腔調問:「身後何人噢——?」

張儀正要回答,緋雲一拱手:「張子書僮緋雲,參見越王。」

「書僮?書僮也配進王帳噢——?」

張儀一本正經道:「越王乃上天大神,小小書僮自然不配。然則,我這書僮身上有帶給越王的大禮,不得已而來,尚望越王恕罪。」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張子好氣派,還有捧禮書僮。好說了,入座!」說著竟不自覺的從竹榻上坐直了身子,竟又瞄了緋雲一眼。

一名綠紗女侍輕盈的搬來一隻竹墩,放置在越王竹榻前丈許。越王連連搖手:「遠噢遠噢。」女侍連忙將竹墩挪到榻旁兩三尺處,方自退去。張儀坦然就座,緋雲站在張儀身後,卻是直聳鼻頭緊皺眉頭。越王黝黑的臉上掠過一道閃電般的笑容——張儀看見的只是嘴角抽動了一下而已——晶亮的目光便定在了張儀臉上:「張子僕僕而來,要給我千里土地?」

張儀笑道:「啟稟越王:張儀要酒足飯飽,方可言人之利也。」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得罪得罪噢。來人,酒宴為張子洗塵!」

片刻之間,幾名女侍魚貫而入,擺上兩張長大的竹案並兩張竹蓆。越王被兩名女侍扶著從榻上下來,再入坐竹案前。一起一坐,方見他兩腿奇短,身子卻很是長大,站起來矮小精瘦,坐下去卻頗為偉岸!緋雲拚命憋住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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