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出鎩羽 第六節 孑然一身出咸陽

日上三竿時分,北阪漸漸的熱了起來,知了開始無休止的聒噪了。

麥收已過,秋禾初起,新綠無邊無際的瀰漫了北阪原野。這時正是最為燠熱的三伏天,田野的農人們開始三三兩兩的向北阪松林聚攏,要在這裡等待家人送飯,吃過飯便在松林中消暑一個時辰,避過最酷熱的正午時刻,再繼續午後的勞作。

「噫——!快來看啊,有人在這兒睡大覺!」松林邊的村姑尖叫起來。

一個老人煽著大草帽走了過來:「人家睡覺,關你甚事——哎,這是睡覺麼?不對!快來呀,有人遭劫啦!」

田頭走出的農人們聞聲陸續趕來,圍住了路邊大樹下這個酣睡者,不禁驚訝得鴉雀無聲!

此人赤裸著身子,渾身只有貼身的一件絲綢短褂兒,臉上、腿上、胳膊上,到處都是細細的劃傷,好像光著身子從荊棘林中穿過來的一般,腳上兩隻繡花白布襪倒很是講究,卻鞋子也沒有,熾熱的陽光已經將他曬得渾身通紅,可他猶自在呼呼酣睡,粗重的鼾聲鼻息聲,竟不在任何一個村夫之下!

「細皮嫩肉,肯定是個富家子!」

「廢話!光這絲綢小衣,咱三輩子也沒見過。」

「耶!布襪上的繡花好針腳呢,多細巧!」一個送飯的女子叫起來。

「嘖嘖嘖,是個俊後生,鼻樑多挺!眼睛不睜也好看呢。」另一個女子跟著嚷起來。

「大姐哎,乾脆給碎女子招贅個女婿罷了,值呢!」一個中年漢子恍然高喊,眾人便轟的笑了起來。那個女人罵道:「天殺的你!招你老爹!」眾人更是跌腳大笑,那個中年漢子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著:「哎呀呀,老爹好福氣呢。」女人滿面通紅,抽出送飯扁擔就來追打那個漢子,漢子笑得癱在地上舉手連連求饒,一片轟笑,亂做一團。

「起開!」最先趕來的老人高喝一聲:「路人遇難,有這等鬧法麼?都給我閉嘴!」老人顯然很有權威,一聲大喝,眾人頓時靜了下來。

「村正,先報官府吧。」那個中年漢子歉疚的擠了上來,低聲出主意。

「在我村地頭,報官自然要報。先把人抬到樹蔭下,別要曬死人了。」

「來!快抬!」中年漢子一招手,便有兩個後生過來,三人搭手,將路邊酣睡者便平穩的抬進了松林,平放在一塊大青石板上。這位酣睡者竟依舊爛泥般大放鼾聲。

老村正湊近打量,眉頭大皺:「好重的酒氣!誰家涼茶來了?」

「我這裡有。」手裡還拄著扁擔的那個女人,連忙從飯筐裡拿出一個棉布包裹的陶壺。老村正吩咐道:「你手輕,就給他餵吧。要不,我估摸他要睡死的,臉都赤紅的了。」

女人很細心的蹲下身子,將陶壺嘴輕輕對著酣睡者的嘴唇,陶壺稍稍傾斜,冰涼的茶汁便流了出來。奇怪,那火紅滾燙的嘴唇竟然像片乾旱的沙土,絲毫不見動靜,茶水卻是一絲不漏的吸了進去。女人倒得快,「沙土」就吸滲得快,片刻之間竟是將大大的一陶壺冰茶吞了個一乾二淨!

「嘖嘖嘖!」女人驚訝得咋舌:「快,誰還有?這人要渴死了呢。」便立即有人應聲,遞過來兩個大陶壺。女人如法灌餵,那酣睡者竟是在片刻之間又吸乾了兩陶壺冰茶!

圍觀人眾不禁駭然,目光不由一齊聚向老村正。

老村正又湊近酣睡者鼻息,聽聽聞聞搖搖手道:「不打緊了,過會兒能醒來的。」

眾人還未散開,便見那人長長的一個鼻息,兩手伸展開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好風涼!好舒坦!」眼睛悠然睜開一瞥,卻突然立即閉緊,兩手拚命的揉著眼睛,揉得一陣,霍然坐起睜開眼睛,左右一陣打量,又看看自己身上,不禁滿臉脹紅,期期艾艾道:「諸位,父老,我,這,這是在哪裡啊?我的,我的衣物呢?」急得眼中竟是要噴出火來一般。

老村正肅然道:「後生啊,我等發現你時,你正在這官道邊野臥。老夫估摸你是酒後遭劫,被劫匪拋在了這荒郊野外。想想,可是?」

那後生卻雙眼死死盯著天空,腮幫咬得臉都變青了!

餵水女人小聲道:「村正,邪門兒,快叫叫他,失心瘋了不得呢。」

老村正擺擺手:「我看這後生不是凡人,讓他靜靜。起開,不要圍在這兒,各咥各飯去!」

眾人不言聲的散開了,眼睛卻都時不時的瞄著青石板。良久,那後生從青石板上站起,默默的向老村正和眾人深深一躬,轉身大步就走。老村正疾步趕上攔住:「我說後生啊,你有志氣,老夫看得出。可你如此模樣,走得多遠?誰沒個三災六難,老秦人能看著你這個模樣走了?來,先咥飯,再穿一身衣服,老夫決然不攔你,咋樣?」

愣怔片刻,後生又默默的一躬,便跟著老村正走進了松林。老村正親自拿來了幾張乾餅幾塊乾肉一把小蔥一罐豆粥:「後生,咥吧,莫嫌粗淡。」後生二話沒說,便大嚼起來,吃著吃著,淚水竟斷線般流了下來!老村正長長的嘆息一聲,向身邊一個少年低聲吩咐了幾句,少年飛快的跑出了松林。半柱香的工夫,少年氣喘吁吁的跑了回來,交給老人一個黑布包袱。老村正打開包袱對後生道:「這是我大兒子的一身見客衣裳,後生穿了,莫嫌粗簡。」說著便一件一件的遞到了後生手中:一件黑色細布長衫,兩件未染顏色的本色褲褂,一雙結實端正的厚底布靴;簇新的布色,漿洗得平平整整。在老秦庶民來說,這的確便是上好的衣裳了。那後生沒說一句話,拿著衣裳就走進了樹林,片刻出來,已經變成了一個英挺的布衣士子,要不是那鐵青脹紅的臉色,倒是另有一番精神。後生手中捧著自己那兩件汗污不堪的絲綢褲褂與那雙繡花細布襪,恭敬的向老村正一躬,將手中衣物放在了老人面前,轉身便走。

「後生慢走。」老村正拿著衣裳過來:「後生啊,這兩件衣裳你自己帶著,萬一不濟就賣了它。絲綢的,二十個秦半兩差不多,也值幾頓飯錢呢。」

後生看看老人手中已經包好了的衣裳,也不說話,便接了過來。老人又道:「後生啊,老夫是村正,得說兩句官話,如何處置?你自思量了。依得秦法,路人遭劫,但凡路遇知情者,須得報官;你是酒後遭劫,老夫估摸你有難言之隱。你說,我等報官不報?報官,你就得隨我等到咸陽令官署,追回你的物事;不報,你就不能說自己遭了劫,得吃個暗虧了。你思謀咋個辦好?老夫絕不難為你。」

後生略一思忖,堅決的搖搖頭,顯然是「不要報官」的意思。老村正點點頭:「老夫曉得了。你走吧,咱是誰也沒遇見過誰。」後生卻深深一躬:「老人家,我乃洛陽人氏,名叫蘇秦。多蒙你救我大難,容當後報了。」這是面前後生第一次開口說話,老村正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臉上不禁蕩出了一絲笑意:「老了,記不得那麼多了,你走吧。」

蘇秦咬咬牙,轉身大步走了。這個老村正真是個風塵人物,若在平日,蘇秦定要和他結個忘年知己,然則目下落魄如此,卻是只能匆匆去了。雖然沒有問老村正名諱,但蘇秦永遠都會記住咸陽北阪的這個村子,記得這片松林的,日後能否報答老人,只有天知曉了。目下燃眉之急,是如何度過這道難關?蘇秦很清楚,搶劫他王車的這批人絕非尋常盜賊,他們早就離開秦國隱匿得無蹤無影了,秦國官府如何緝拿他們?一旦報官,非但麻煩多多,「蘇秦說秦不成,醉酒遭劫」也會成為天下醜聞,豈不是生生的毀了自己?唯一的選擇,便是隱忍不發,自己了結這場災禍,再圖去處。看看進了北阪小道,蘇秦沒有立即進咸陽城。他找了路邊一片小樹林,躺在了一塊石板上假寐沉思,想著想者便又朦朧睡去了。

直到日落西山,北阪一片暮色,蘇秦才出了小樹林,匆匆進了咸陽城。

北門街市內車馬行人都很少。這裡是老秦人居住區,不比尚商坊,入夜便是行人稀疏車馬罕見。蘇秦一個人急匆匆行走,竟是分外的顯眼。走走問問過了幾條街,才見一片客寓外風燈高掛,行人稍多了一些,仔細一看,正是長陽街到了。蘇秦駐足打量,已經看見了前面不遠處風燈上「櫟陽客寓」幾個大字,也看見了在大門前招徠客人的女店主的身影,卻只是站在燈影裡躊躇不前。過往行人都要奇怪的瞄他一眼,幾家客寓門前的迎客侍者也都不斷的向他打量,只是沒有一個人邀他住店。思量老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蘇秦終於硬著頭皮向櫟陽客寓走來,看看離女店主只有幾步遠了,可她竟然沒有看見自己,只顧向街中車馬張望著。

「吭——喀!」蘇秦很響亮的咳嗽了一聲。

「喲——忒般粗野,好嚇人!沒瞅這是啥地方?你家炕頭麼?」女店主一連串嘮叨著轉過身來,卻猛然僵住了:「你你你,你是誰呀?」

蘇秦勉力的笑著:「大姐不認識客人了?」

「哪裡敢喲?」女人兩隻眼睛滴溜溜轉,笑得親切極了:「有般粗人,天黑便不規矩,我也是怕呢。先生,到北阪走村去了麼?一身布衣,多灑脫!如何不見你的車?在後邊麼,我去趕來。」

「不用了,車送一個老友了。」蘇秦冷冷笑著,便向客寓大門走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