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出鎩羽 第五節 命乖車生禍

一輛青銅軺車從長街駛過,車聲轔轔,馬蹄脆疾,行人紛紛側目!

並非秦人少見多怪,實在是這件事兒大為奇特。按這輛青銅軺車的華貴典雅,慣常當是四匹同色駿馬駕拉,方合高車駟馬的規矩。至少也應當是兩匹駿馬駕拉,方算得輕車簡從。這不僅僅是威儀匹配,還因為這種青銅軺車堅實厚重,決非一馬之力可以長行。但這輛軺車卻只有一匹並不雄駿的棕色馬駕拉,偏又跑得輕鬆急促。秦人素有馬上傳統,豈能不感到大為驚奇?更有眼疾者驚呼:「呀,還沒有馭手!」「布衣無冠,如何便有此等高車?」一驚一乍,更招來市人駐足觀望。

車上主人卻彷彿沒有看見紛紛聚攏的行人,逕自抖韁催馬,直向東南一片燈火汪洋的街區而來。時當暮色剛剛降臨,夕陽還沒有隱去,眼前這片明亮的燈海與身後已經陷入沉沉暮靄的國人區,直是兩個天地一般!

這片遙遙可見的燈海,便是秦都咸陽名動天下的尚商坊。

老秦人常說周秦同源。秦人所建的咸陽都城,大格局上師法了鎬京古制,只不過規模大了許多,小佈局略有變通而已。整個咸陽分為兩個區域,即「城」與「郭」。「城」是國君宮殿與官府官署集中的區域,四面有城牆,民間稱為小城或王城;「城」外的街市區域稱為「郭」,是國人、軍隊、商賈、作坊集中的區域。春秋戰國之世,「郭」的區域遠遠大於「城」,所以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說法。至於大多少,則無定製,要取決於都市的建造目標與可能進入的人口。咸陽的城郭都很大,建造時的規模已經與當時的大梁、臨淄、洛陽比肩,成為天下第四大都城。歷經二十多年的擴展,事實上已經超過了東方三都,成為天下第一大都城。舉凡國都,堂皇氣勢在於「城」,殷實富貴在於「郭」。真正能夠對天下商旅與民眾生出吸引力的,還是「郭」區。工匠、百業、商賈、店舖、財貨、器物以及國人文明,統統都在「郭」裡體現出來,其中最具影響力的是「郭」中商市的繁榮程度。商旅通則物流通,物流通則財貨不乏,物流暢通,非但彌補了本國物料的短缺,而且增加了國庫錢稅。如果一個國都的「郭」區能夠成為天下著名的商旅都會,給這個國家帶來的好處,那可真是難以估量!

歷經春秋三四百年,商人商業就像無孔不入的涓涓溪流,非但滲透瓦解了古老的禮治根基,而且融通了天下財貨,給庶民官府帶來了許多好處。周王室時期那點兒可憐的官商官市早已經被生機勃勃的私商取代,新興的諸侯國對商業商人也早已經刮目相看了!齊國管仲做丞相時,官府介入商業,經營最重要的鹽鐵,又對私商統一管理,使商業在齊國成為與農耕並存的兩大經濟支柱,也使齊國臨淄成為春秋時期最發達的商旅大都。

進入戰國,商旅與自由工匠融合起來,商賈不再僅僅是販賣成物的牛車商旅,而且成為直接製造各種器物的生產者,他們的作用更大了。這時候,最早實行土地變法的魏國,成了天下最大的市場。丞相李悝發明了一個平糶法——豐年穀賤時由國庫用比較高的價錢收買農民的餘糧,荒年米貴時將國庫儲存的糧食低價(平價)賣出;具體價格由年成豐歉的程度(豐年三等,荒年三等)核定。這樣一來,但凡豐年,商旅們就將在別國低價收購的糧食運到魏國來,賣給國庫,魏國府庫便極為充盈;而但凡荒年歉收,商旅們卻又無法在魏國高價賣糧,因為他們無法抵禦魏國府庫源源不斷的低價糧食;運走吧,幾百里路途人吃加牛馬飼料更是折本,無奈只好自認倒霉,跟著降價。

如此一來,魏國糧食便成了只進不出,幾乎將天下商旅手中的糧食財貨大半吸引到了魏國的安邑商市。魏國的富強,一半功勞便在於借了吐納天下財貨物流的力量!直到魏國遷都到大梁,大梁依然是天下著名商市。

在秦國變法的商鞅,本來就對魏國熟透,如何能忽視魏國這個基本的致富途徑?然則秦風古樸,民眾卻素來厭惡商人。這種民風很有利於保持秦國的農戰本色,但卻不利於在秦國生發商業。權衡利害,商鞅便發明了一套內外有別的獨特路子——對老秦國人,板上釘釘的重農抑商,商人不得入仕為官,國府不授商人爵位,國人經商須得官府准許並得繳納高於農耕兩倍的稅金!對山東六國則大開商門,建立咸陽大市,稅率也只有山東六國的一半,吸引六國商旅財貨大量西來!

因了如此,建造咸陽都城時,「郭」區的一半便是規模最大的秦市與六國商賈區,命名為尚商坊——崇尚商人若賢士一般!對於這個商區,秦人只能白日進去買東西,夜晚卻不能進去飲酒揮霍,此為限酒。

一開始,秦人與六國商人都覺得彆扭。時間一長,便都習慣了。在秦人,一則是懾於法令,二則是對商人世界本來就嗤之以鼻,不去也罷。在六國商人,則是貪於厚利來得便捷。秦人雖只在白日入市,卻是入市必買,極少有山東商市那些閒逛之客;更兼秦人已經富有,出手豪爽,既不還價又不囉嗦,買完物事就走,竟是極為爽利;若遇秦國官府上市購物,更是利市大開,精鐵、生鹽、毛皮、兵器、馬匹、絲綢等諸般物事,只論好壞,不講價錢不欺商旅。這在山東六國可是難得之極!眾口相傳,咸陽尚商坊的口碑便高大起來,名頭越來越響,前來建立各種作坊與店舖的商人越來越多,咸陽也越來越繁華了。

這尚商坊分為兩個區域:西邊是咸陽南市,也就是山東六國稱為「秦市」的交易街區,五里長街,店舖林立,貨物極為豐盈;東邊是外國客棧、作坊、酒店與六國商賈集中居住的坊區。在整個咸陽,這尚商坊真正是一片不夜城,其車馬如流錦衣如梭繁華奢靡的景象,非但在質樸簡約的秦人世界裡顯得格格不入,即或在山東六國也是寥寥無幾!入夜之後,這裡便沒有了黑色布衣的秦人,整個尚商坊便成了山東遊客的中原大市。人流如梭,燈紅酒綠,恍如天上街市一般!

那輛青銅軺車急急駛入尚商坊的東街,在一家最大的酒店前住馬停車。一個紅絲斗篷束髮無冠的青年跳下車來,將馬韁交給一個慇勤迎來的紅衣侍者,便昂昂大步走進店堂。

「敢問先生,吃酒?喫茶?博彩?對弈?」一個美艷的女侍迎了上來。

「吃酒。」來人冷冷一句,面色鐵青著向裡便走。

「先生,這廂清淨呢。」女侍依舊笑意盈盈,飄在客人前面領路。

寬敞明亮的廳堂已經座座皆滿,女侍將客人領到一個木屏隔間:「這間剛才退酒了,先生好氣運呢。」

「好氣運就是吃酒?」來人冷笑:「趙酒一罈,逢澤麋鹿一鼎,即刻便上!」

「敢問先生幾位?一鼎麋鹿三斤,一金之價呢?」

「啪!」的一聲,紅斗篷人拍案:「赫赫大名的渭風古寓沒有麋鹿?還是怕我少金?!」

「先生恕罪。本店規矩:麋鹿稀缺昂貴,定菜須得提醒客人。先生意定,自當遵從。」女侍不卑不亢的笑著行禮,轉身走了。

片刻之後,三個紅裙女侍魚貫而入,輕盈利落的擺上熱氣蒸騰的銅鼎與酒罈酒爵並一應食具,便笑盈盈的退出去了。先前那位紅衣女侍立即毫無間隔的飄了進來:「先生,我來侍奉。」說話間便打開酒罈,一股凜冽的酒香便立即瀰漫開來。

「趙酒猛烈,先生飲得,豪俠之士呢。」女侍一邊熟練的斟酒,一邊瞄瞄這位英挺俊朗卻又滿面憤然的客人,自然的提起話題。誰知這位客人卻極為不耐的拍拍長案:「你且下去,這裡不用侍奉。」女侍驚訝的看了一眼客人,迅速換上笑臉起身:「先生,我就在外面,你擊掌我便進來。」客人煩躁的揮揮手:「曉得曉得,去吧,拉上木屏。」女侍依舊笑著,輕輕拉上活動的木屏,輕盈的走了。

女侍一直在木屏外悠然徘徊,不時向經過的客人點頭微笑。

這渭風古寓,便是聞名天下的魏國白氏開在秦國的酒店。最早開在櫟陽,執事侯嬴與東家女主白雪,與秦國都有很深的淵源。白雪隨商鞅死後,侯嬴等元老不甘白氏商事泯滅,便各掌一支繼續經營。侯嬴便成了統管白氏天下酒店的總事。當初秦國遷都咸陽時,因了渭風古寓的聲望,商鞅為了吸引六國客商,力勸侯嬴與白雪將渭風古寓遷到咸陽,並且擴大了幾倍,幾乎與當年安邑的洞香春比肩。商鞅慘遭車裂,白雪殉情而去,侯嬴便想將這渭風古寓賣給楚國大商人猗頓,讓白氏商家永遠的離開秦國。誰知秦國看重白氏對天下商旅的感召力,新君嬴駟竟是兩次親自到渭風古寓拜訪侯嬴,希望白氏商家繼續留在咸陽,做山東客商的大纛旗。反覆思慮權衡,侯嬴終於還是留了下來。

這時,魏國的都城已經遷出安邑多年,安邑的洞香春已經繁華不在。侯嬴便索性將安邑洞香春的貴重設施與經營老班底全部遷來咸陽,又將渭風古寓的格局按照洞香春的經營風格進行了重新改制,乾脆大做起來。這一番舉措名聲大噪,渭風古寓頓時成了六國商賈與天下名士在咸陽的聚會中心,也成了消息集散地。這裡的一班主管、侍女與僕人,都是原來安邑洞香春的老班底,見多識廣,駕輕就熟,竟不用侯嬴操心,一切都是井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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