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出鎩羽 第四節 雄心說長策

悠然打量著這座宮殿,蘇秦全然沒有尋常士子等待覲見的那種窘迫。

咸陽宮只有三座宮殿,中央的正殿與東西兩座偏殿。正殿靠前突出,且建在六丈多高的山堮上,開闊的廣場有三十六級白玉台階直達正殿,使正殿恍然若巍巍城闕,大有龍樓鳳閣之勢。這是秦國的最高殿堂,非大型朝會與接見外國特使,輕易不在這裡處置日常政務。兩座偏殿,則坐落在正殿靠後的平地上。除了殿前廣場是白玉鋪地,三面都是綠色:西面竹林,北面青松,東面草地。西偏殿是國君書房與寢室所在,除了召見親信重臣,這裡很少有禮儀性會見。東偏殿比西偏殿大出許多,九開間五進,是國君日常國務的主要場所,重門疊戶,劃分了諸多區域。除了最後一進另有門戶,是長史與所屬文吏起草、謄刻詔書與處置公文的機密官署外,其餘四進通連,分為東中西三個區域:中間區域是議政堂,東邊是出政堂,西邊是庶長堂。

遠看咸陽宮,蘇秦頗有奇特的一種感覺。洛陽王城與山東六國的宮殿,都是大屋頂長飛簷,遠處看去,但見飛簷重疊連綿,氣勢宏大,富麗華貴,飛簷下鐵馬風動,叮咚悅耳,一派宮闈天堂的氣象。咸陽宮雖然也不失宏大,但卻很簡約,一眼望去,總覺得視線裡少了許多東西。仔細打量,才看出咸陽宮屋頂很小,大約只能長出牆體五六尺的樣子,斜直伸出,沒有那王冠流蘇般的華麗飛簷。乍一看,就像巨人戴了一頂瓦楞帽,雖然也覺英挺,卻總是缺了點兒物事,光禿禿的!蘇秦思量,秦人本來簡樸務實,建造咸陽時又是墨家工師擔任「營國」籌劃。墨家的節用主張與秦人的簡樸傳統正好吻合,產生如此的宮殿樣式也就不足為怪了。

進得殿中,只見廳堂寬闊高大,陳設卻極為簡單。中央一張幾乎橫貫廳堂的黑色木屏,屏上斗大的兩個銅字分外醒目——國議!屏前正中位置有一張長大的書案,兩側各有幾張稍小的書案。書案區域外,有兩隻巨大的銅鼎,兩隻幾乎同樣巨大的香爐,除此而外,再看不見任何裝飾性陳設。白玉地面沒有紅氈,連書案後的坐席也是本色草編。入得廳堂,便立即有空曠冷清之感,絲毫沒有東方宮殿那種帳幃重重、富麗華貴的舒適與溫暖。與大梁王宮的殿堂相比,這裡處處都透著「冷硬」二字。奇怪的是,蘇秦卻對這種毫無舒適可言的「冷硬」殿堂,油然生出了一種敬意,覺得一進入這座殿堂,一看見「國議」那兩個大字,就心思凝聚,不由自主便振作起來。

「太傅、上大夫到——」殿外傳來內侍悠長細亮的報號。

蘇秦恍然醒悟,舉目望去,只見殿廊外有兩個黑衣人走來,樣子都很奇特。一個戴著類似斗笠的竹冠,冠簷垂著一幅寬大的黑色面紗,身形粗壯筆挺,步態勇武步幅很大。另一個則壯碩短小,羅圈腿晃著鴨步,搖搖擺擺走在蒙面者旁邊,樣子頗為滑稽。蘇秦掃視一眼便迅速斷定:蒙面者便是名聞天下的復仇公子嬴虔,肥壯鴨步者便是化解西部叛亂的樗里疾!一個是公族柱石,一個是總攬政務的上大夫,都是目下秦國舉足輕重的人物——心念一動,蘇秦竟轉過身背對著殿門,注視著「國議」兩個大字。聽得身後腳步聲進殿,卻沒有任何動靜。憑感覺,蘇秦知道這兩人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端詳,卻依舊凝神沉思般的站著。

「敢問足下,可是王車西行的洛陽名士?」

聽這隨意而又帶笑的口吻,蘇秦便知道此人是誰,恍然回身從容拱手道:「在下正是洛陽蘇秦。」

樗里疾嘿嘿一笑:「先生遠道而來,秦國大幸也。這位乃太傅公子虔。在下嘛,上大夫樗里疾。想必先生也明白呢。」

蘇秦淡淡帶笑,微微點頭卻不說話,既對樗里疾的中介表示認可,又對樗里疾的詼諧不置可否,但卻沒有對兩位重臣行「見過」常禮。一直冷眼沉默的嬴虔,卻是深深一躬,「先生遠道入秦,多有辛苦。」蘇秦始料不及,連忙一躬,「士子周遊,原是尋常。謝過太傅關愛之情。」

「嘿嘿,入秦即是一家,忒得多禮?來,先生入座。」樗里疾笑著請蘇秦坐在了中央大案的左下手,也就是東方首座,又推嬴虔坐在了右手首座,自己則坐在了右手末座,隨即便拱手笑道:「先生遠來,定有佳策了?」

蘇秦本想按照禮儀,等待秦公入殿行過參見大禮後再入座。及至見樗里疾安排,不由閃上一個念頭:莫非秦公安排這兩位對我先行試探?便覺不是滋味兒。然則蘇秦心思極快,剎那之間心意便定,隨對方如何安排,自己篤定便是。此刻見樗里疾如此發問,自然是所料非虛,便從容拱手道:「上大夫執掌國政,定有治秦良策,蘇秦願受教一二。」

樗里疾嘿嘿嘿便笑:「先生竟有回頭之箭,果然不凡!」拍拍自己凸起的肚皮:「你看,樗里疾卻是酒囊飯袋,內中儘是牛羊苦菜。先生若有金石之藥,不妨針砭,何須自謙?」

「諺云:腹有苦水,必有慧心。上大夫滿腹苦菜,安得無慧心良策?」蘇秦見樗里疾在巧妙的迴避,依然逼自己開口,便也笑著迂迴開去。

樗里疾一怔,迅即拍案:「好!來人,拿國圖來。」

猛然,卻聞內侍高聲報號:「國公駕到——!」

尖細的嗓音還在飄忽環繞,嬴駟已經從容的從「國議」木屏後走了出來,未容三人站起,便擺手道:「無須煩冗,盡自坐了便是。」

敏銳機警的蘇秦,目光幾乎與內侍尖細的聲音一起瞄向木屏左面的出口。剎那之間,便與那雙細長的三角眼中射來的晶亮目光驟然碰撞!蘇秦正要低眉避過,三角眼卻已經眼簾一垂光芒頓失。只此一瞬,蘇秦心中便一個激靈——這位秦公非同尋常!心念一閃之間,起身長躬:「洛陽蘇秦,參見秦公。」

嬴駟尚未入座,立即虛手相扶:「先生遠道而來,嬴駟不得郊迎,何敢勞動大禮?先生入座,嬴駟這廂受教了。」說完,回頭吩咐內侍:「上涼茶。」

兩名黑衣內侍抬著一個厚棉套包裹的物事輕步而來,走到座側空曠處放好。便有兩名侍女輕盈飄出,一個用大銅盤托著幾隻陶碗和一個長柄木勺,一個便解開了厚棉套的棉帽兒。蘇秦不禁驚訝,原來棉套包裹的竟是一口細脖陶缸!只見侍女從銅盤中拿下長柄木勺,便將木勺伸入缸中,舀出一種依稀紅亮的汁液,輕快的斟滿了幾隻陶碗。捧盤侍女便輕盈走來,竟先向蘇秦案上擺了一隻大陶碗。然後再在秦公、嬴虔、樗里疾面前一一擺上。蘇秦不禁又是驚訝感慨——天下豪爽好客之地他無不熟悉,然則無論多麼好客的國度,只要國君在場,無論多麼尊貴的客人,禮遇也在國君之後;也就是說,上茶上酒,當然都會先敬獻國君,而後才論賓客席次。即或在禮崩樂壞的戰國,這也是沒有任何異議的通例,即或最孤傲的名士,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可是,秦國殿堂之上,卻將「第一位」獻給賓客,當真是放眼天下絕無僅有!只此一斑,便見秦國強大絕非偶然也。

蘇秦恍惚感慨間,秦公嬴駟已經雙手捧起大陶碗笑道:「夏日酷暑,以茶代酒,權為先生洗塵接風了。」說完,便咚咚咚一飲而盡,直如村夫牛飲一般。

出身王畿富商之家,受教於名師門下,且不說已經有了名士聲譽,僅以洛陽王畿與魏國的文化禮數熏陶而言,蘇秦的言行都無不帶有濃厚的貴族名士色彩——豪爽而不失矜持,灑脫而不失禮儀,沒有絲毫的粗俗野氣。驟然之間,見秦公飲茶直如田間村夫,蘇秦心頭便猛然泛起一種卑薄輕蔑,方纔的感慨敬意竟消失得蕩然無存!

雖則如此,卻也是無暇細想,他雙手捧起大陶碗恭敬回道:「多蒙秦公厚愛,蘇秦愧領了。」又對兩位大臣笑道:「太傅、上大夫,兩位大人請。」說完,輕輕的呷了一口——噫?竟是冰涼沁脾分外爽快!瞬間猶豫中,竟不由自主的舉起粗大的陶碗咕咚咚一飲而盡,飲罷「彭!」的放下大碗,嘴角猶自滴水,竟是胸膛起伏著不斷喘息!倏忽之間,便覺一股涼意直灌丹田,周身通泰涼爽,分外愜意。猛然之間,蘇秦面紅過耳,拱手道:「慚愧慚愧,蘇秦失態——不知這是?何等名茶?」

「嘿嘿,這種茶,就要這種喝法!」

嬴虔:「先生有所不知。這是商於山中農夫的涼茶,粗茶梗煮之,置於田頭山洞,勞作歇晌時解渴。國公在地窖以大冰鎮之,是以冰涼消暑呢。」

「秦公雅緻,點石成金也!蘇秦佩服。」

嬴駟微微一笑:「先生卻是謬獎了。庶民如汪洋四海,宮廷中能知幾多也?」

「鄉野庶民,原是國家根本。秦公有此識見,秦國大業有望矣。」

嬴駟細長的三角眼猛然一亮!他欣賞蘇秦不著痕跡的巧妙轉折,心知便是這位名士說辭的開始,便肅然拱手道:「秦國大業何在?尚望先生教我。」

蘇秦坦然的看著這位被東方六國視為「梟鷙難以揣摩」的秦國新主,語調很是平和:「秦國出路何在?犀首已經昌明,秦公腹中也已定策,無須蘇秦多言也。」

「先生知曉犀首策論?」嬴駟頗為驚訝。

「先生與我不期而遇,酒後感慨,言及策論。」

「既然如此,先生定然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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