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出鎩羽 第二節 關西有大都

仲夏,蘇秦終於到咸陽了。

夕陽下的咸陽城郭,竟是分外壯麗動人,背靠莽莽蒼蒼的北阪,南面滾滾滔滔的渭水,一道白色石橋披著金紅色的霞光橫亙水面,恰似長虹臥波,旌旗招展的巍峨城樓,與青蒼蒼的南山遙遙相望,氣勢分外宏大。蘇秦駐車觀望良久,竟是大為感慨——人言金城湯池,天下竟非咸陽莫屬!

駕車上得長橋,卻見橋面兩道粗大的黑線劃開了路面,車馬居中,行人兩側,井然有序的在各自道中流向城內。放眼看去,十里城牆的垛口上掛滿了風燈,暮黑點亮,宛如一條燈火長龍,照得城下一片通明,儼然一座不夜城。但最令蘇秦驚訝的,是咸陽城門沒有吊橋,渭水大橋竟是直通垂柳掩映的寬闊官道而直抵城門!城門下也沒有守軍,而只有兩排帶劍門吏在接應公事車馬。尋常行人無須盤查,便逕自入城,在戰國之世,直是匪夷所思!

進得城中,正是華燈初上。但見寬闊的街道兩邊,每隔十數步便是一棵大樹,濃蔭夾道,清爽異常。所有的官署、民居、店舖,都隱在樹後的石板道上,街中車馬通暢無阻。但最令蘇秦感到意外的,還是咸陽的整潔乾淨——車馬轔轔,卻滿街不見馬糞牛屎!炊煙裊裊,道邊卻無一攤棄灰堆積!偌大都市,瀰漫出的竟是草木清新之氣,令人心氣大爽。

在中原士子眼裡,而今天下大都,莫如大梁、臨淄、安邑、洛陽四大城。洛陽不必說,大則大矣,其衰老破舊與蕭條凋敝早已不堪為人道了。安邑乃魏國舊都,繁華錦繡有之,然則終是要塞擴展,其格局狹小重疊,卻是任誰也不敢恭維。大梁新都,王城鋪排得極有氣勢,其繁華商市也堪稱天下第一,但街市混亂,常見雜物草灰隨處堆積,腳下亦常遇馬糞牛屎,大是令人尷尬。臨淄鵲起數十年,齊市已經號稱「天下第一大市」,其市面之繁華擁擠,曾令蘇秦驚歎不已。他遊齊歸來曾對老師說:齊市之人海可「聯袂成幃,揮汗如雨」。老師被蘇秦的繪聲繪色引得大笑不止。但是,臨淄除了稷下學宮與王城有樹林掩映頗為肅穆外,街市卻是狹窄彎曲,全無樹木,花草更是極少;冬春兩季,光禿禿的街巷常有風沙大陽。夏秋暑日,烈日暴曬下難覓一處遮蔭,雖時有海風,也教人燠熱難耐。

相比之下,咸陽簡直是無可挑剔!地處形勝,氣候宜人,肅穆整潔,繁華有致,一派大國氣象。山東士子都說秦人愚昧骯髒,睡火炕熏得大牙焦黃,髒衣服上虱子亂竄,街道上牛屎遍地。臨行時,大嫂還特意給蘇秦塞了一包草藥末,笑著叮嚀他:與秦人見面時,藥末便撒在領袖上,防備秦人的虱子滿身爬過來!可置身咸陽街市,行人整潔,街巷乾淨,竟是比山東六國的大都會清新多了。剎那之間,蘇秦實實在在感覺到了這個西部戰國的天翻地覆,彷彿看到了一座大山正在大海中蒸騰鼓湧,正崛起於萬里狂濤!

「先生,住店麼?街邊不能停車。」

蘇秦回頭,卻見一個中年女子站在身後,長髮黑衣,滿臉笑意盈盈。

蘇秦恍然拱手:「敢問大姐,這是何街?距宮城多遠?」

「長陽街。端走到頭,東拐一箭,便是宮城,近得很呢。」女人比劃笑答。

「如此,我便住在你店了。」蘇秦爽快答應。

「小店榮幸。先生站開,我來趕車。」女人從蘇秦手裡接過馬韁,熟練的「唷」了一聲,將馬韁一抖,軺車便左靠,拐上了大樹後人行道的一座木門。女人一個清脆的響鞭,兩扇木門便咯吱拉開,軺車輕快的駛了進去。女人返身出來笑道:「先生請從這廂進店。車上行裝自有人送到房內,不用操心呢。」一邊說,一邊領著蘇秦走到客棧正門。

蘇秦方才在端詳街市,沒有看到這家客棧,及近打量,見客棧門前風燈上大字分明——櫟陽客寓!街燈照耀下,可見三開間大門敞開,迎面一道影壁卻遮住了門外視線。門口肅立著兩個黑衣僕人,恭敬的向客人一躬。

蘇秦恍然道:「這是櫟陽老秦人開的客棧?」

女子笑吟吟道:「先生有眼力。這客棧正是櫟陽老店,與國府一道兒遷過來的。」

蘇秦點頭笑道:「如此門面的客棧,在大梁、臨淄也不為寒酸呢。」

女子卻是淡淡一笑:「秦人老實,不重門面。先生且請進去,看實受的。」

繞過影壁,便是一個大庭院,兩排垂柳,一片竹林,夾著幾個石案石礅,很是簡樸幽靜。從竹林邊的鵝卵石小道穿過,迎面卻是兩座沒有門扇的青石大門,門口風燈高懸,每座門口都端端正正站著兩個少女。左手風燈上大書「無憂園」,右手風燈上大書「天樂堂」。

蘇秦止步笑問:「這無憂、天樂,卻是何講究?」

女子笑答:「無憂園是客官居所,高枕無憂嘛。天樂堂是飲宴進食處。哪個夫子說的?民以食為天嘛。」

蘇秦不禁大笑讚歎:「好!盡有出典,難得!此等格局,在中原便與國府驛館不相上下。在咸陽,定然是首屈一指了?」

女子咯咯咯笑個不停:「先生謬獎呢!我這客棧連第十位都排不到,敢首屈一指?」

「噢?第一誰家啊?」蘇秦不禁大為驚訝。

女子道:「自然是渭風古寓了。魏國白氏在櫟陽的老店,搬來咸陽,讓秦人買了過來。一日十金,先生若想住,我便領你過去。」

「一日十金?」蘇秦內心驚疑,嘴上卻笑道:「秦人做商來得奇,卻給別家送客人?」

「量體裁衣,惟願客官滿意了。」女子明朗笑道:「渭風古寓多住商賈,我這櫟陽客寓多住士子。我看先生軺車清貴古雅,定是遊學士子初來咸陽,不然,不敢相請呢。」

蘇秦看著朦朧燈影裡的這個商賈女子,竟對她的精明大起好感,拱手道:「多承夫人指點,我就住在這裡了,只是日期不能確定。」

「喲,甚個夫人?不敢當呢,還是叫我大姐吧。」女人親切的口吻像是家人親朋一般:「要甚定期?出得遠門,由事不由人呢。先生請。」

進得無憂園裡,蘇秦又一次感到了一種新穎別緻。中原大城的一流客棧,尋常都是廳房連綿,修葺得富麗堂皇,根本不可能有空地山水。這裡卻是大大的一片庭院,樹林草地中掩映著一幢幢房屋,夜晚看來,竟是燈光點點,人聲隱隱,好似一片幽靜的河谷。恍惚間,蘇秦好像回到了洛陽郊野的蘇氏別莊,倍感親切。女子將他領到了一座竹林環繞的房屋前,蘇秦藉著屋前風燈,看見門廳正中大書三字「修節居」,不禁大為讚歎:「修節明志!好個居處!」

女子看蘇秦高興,嫣然一笑道:「春上住得一個先生,他給取的名兒呢。」

「噢?此人高姓大名?」

「名兒很怪,好像是——對了,犀牛?不對,犀——首。」

「犀首?」蘇秦頗為驚訝:「姓公孫?魏國人?」

女子歉意的搖搖頭:「我再想想。」

蘇秦卻笑了:「不用,你想不起來的,他沒說過。」說著便進了門廳。女子卻靈巧的繞到了前邊高聲道:「鯨三兒,接客官了。」話音落點,一個樸實整潔的少年挑著風燈便從屋內走出,向蘇秦一個大躬:「鯨三兒侍奉先生。請。」女人利落吩咐道:「你且侍奉先生入住。我去讓人送先生行程過來。」待少年答應一聲,女人又向蘇秦一笑:「先生好生安頓,我先去了。」便一溜碎步搖曳而去。

這座獨立的房子三間兩進,頗為寬敞。中間過廳分開,形成兩個居住區間。少年將蘇秦領到東首區間打開門,畢恭畢敬道:「先生看看中意否?不中意可換房呢。」蘇秦原沒打算換房,然少年一說之下,倒也想看看這犀首住過的「修節居」究竟如何?抬眼打量,只見進門便是一間大客廳,紅氈鋪地,陳設整潔。最令人滿意的是東面牆上開了兩面大窗,窗櫺用白細布繃釘得極為平整,白日一定敞亮非常。客廳東南角有一道黑色木屏,繞進去竟是一間精緻的小書房!兩面都是烏木書架,很是高大堅固。長大的書案上除了常備的筆墨硯,竟然還有刻刀與一箱單片竹簡!繞過屋角木屏,便是寢室。中間一張極大的臥榻上吊著一頂本色布帳幔,四周牆壁用白土刷得平整瓷實,更顯屋中潔白明亮纖塵不染。

「噢?為何只有寢室做成白牆?」蘇秦問。

「回先生,寢室圖靜,沒有窗戶,白牆便有亮色。」少年恭敬回答。

蘇秦點頭,暗自佩服主人的細心周全,正要舉步走出,少年卻道:「先生,還有一進。」

「還有一進?」蘇秦不禁困惑,天下客棧住房,最華貴的也就是廳堂、書房、寢室,所不同者大小文野而已,這裡竟還有一進,能做何用?再說,滿牆潔白,也沒有門,如何能還有一進?該不是少年懵懂,誤將後院也當作一進了吧。蘇秦疑惑間,少年一推屋角,白牆竟自動開了一道小門!少年站在門口恭敬道:「先生,裡邊是沐浴室與茅廁間,為防水汽進入寢室,這裡裝了一道假牆,一推即開,方便呢。」

「茅廁間?!」蘇秦更是驚訝,茅廁間哪有安在房內之理?看來,秦人的蠻荒習俗還是沒有盡掃。剎那之間,彷彿恍然窺見了野狐尾巴,蘇秦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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