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東雄傑 第六節 函谷關外蘇秦奇遇

從洛陽王城回來後,蘇秦一直悶在書房裡思忖出行秦國的對策。

自覺胸有成算,他走出了書房,卻發現家人似乎都在為他的出行忙碌:蘇代蘇厲兩個小弟為他籌劃文具,上好的筆墨刀簡裝了一隻大木箱,還夾了一疊珍貴的羊皮紙;在外奔波經商的大哥竟然也回來了,從洛陽城重金請來兩名尚坊工師,將周王特賜的那輛軺車修葺得華貴大方,一望而知身價無比;利落的大嫂與木訥的妻子給蘇秦收拾衣物,冬衣夏衣皮裘布衫斗篷玉冠,也滿蕩蕩裝了一隻大木箱。

「好耶!二叔終歸出來了,看看如何?」大嫂指著衣箱笑吟吟問。

「有勞大嫂了,何須如此大動干戈?」舉家鄭重其事,蘇秦很是歉疚。

「二叔差矣!」大嫂笑著拽了一句文辭兒:「這次啊,你是謀高官兒做,光大門楣,不能教人家瞧著寒酸不是?你大哥老實厚道,就能掙幾個錢養家。蘇氏改換門庭,全靠二叔呢!」

蘇秦不禁大笑:「大嫂如此厚望,蘇秦若謀不得高官,莫非不敢回來了?」

大嫂連連搖手,一臉正色:「二叔口毒,莫得亂說。準定是高車駟馬,衣錦榮歸!」

「好了好了,大嫂就等著吧。」蘇秦更加笑不可遏。大嫂正要再說,蘇代匆匆走來:「二哥,張儀兄到了,在你書院等著呢。」

「噢?張兄來了?快走。」蘇秦回頭又道:「相煩大嫂,整治些許酒菜。」

「還用你說?放心去吧。」大嫂笑吟吟揮手。

到得瓦釜書院外,蘇秦遠遠就看見散髮黑衣的張儀站在水池邊,一輛軺車停在門外,一個少年提著水桶,仔細梳洗著已經卸車的馭馬,倒是一派悠閒。蘇秦高聲道:「張兄好灑脫!」張儀回身笑道:「如何有蘇兄灑脫?足未出戶,便已是名滿天下了!」倆人相遇執手,蘇秦笑道:「張兄來得正好,我後日便要西出函谷關了。走,進去細細敘談。這位是?」張儀招招手笑道:「我的小兄弟。緋雲,見過蘇兄。」緋雲放下水桶走過來一禮:「緋雲見過蘇兄。」蘇秦驚訝笑道:「啊,好個英俊伴當!張兄遊運不差。走,進去飲酒。」緋雲紅著臉道:「我收拾完就來,兩位兄長先請了。」

過得片刻,又是大嫂送來酒菜,蘇代蘇厲相陪,加上緋雲共是五人。酒過三巡,寒暄已了,張儀慨然道:「蘇兄,我一路西來,多聽國人讚頌,言說周王賜蘇兄天子軺車。不想這奄奄周室,竟還有如此敬賢古風?蘇兄先入洛陽,這步棋卻是高明!」

蘇秦釋然一笑:「你我共議,何曾想到先入洛陽?此乃家父要先盡報國之意,不想王城一行,方知這個危世天子,並非『昏聵』二字所能概括。一輛軺車價值幾何?卻並非每個國君都能辦到的。在我,也是始料未及也。」

「一輛天子軺車,愧煞天下戰國!」張儀拍案,竟是大為感慨。

蘇秦心中一動,微笑道:「軺車一輛,何至於此?莫非張兄在大梁吃了閉門羹?」

張儀「咕!」的大飲了一爵蘭陵酒,擲爵拍案道:「奇恥大辱,當真可恨也!」便將大梁之行的經過詳說一遍,末了道:「可恨者,魏王竟然不問我張儀有何王霸長策,便趕我出宮!一個形同朽木的老孟子,也值得如此禮遇麼?」

蘇秦素來縝密冷靜,已經聽出了個中要害,慨然拍案道:「張兄何恨?大梁一舉,痛貶孟子,使魏王招賢盡顯虛偽,豈非大快人心?以我看,不出月餘,張儀之名將大震天下!」又悠然一笑:「你想,那老孟子何等人物?以博學雄辯著稱天下,豈是尋常人所能罵倒?遇見張兄利口,卻竟落得灰頭土臉!傳揚開去,何等名聲?究其實,張兄彰的是才名,實在遠勝這天子軺車也!」

張儀一路行來,心思盡被氣憤湮沒,原未細思其中因果,聽得蘇秦一說恍然大悟,便開懷大笑道:「言之有理!看來,你我這兩個釘子都碰得值。來,浮一大白!」說著提起酒罈,親自給蘇秦斟滿高爵,兩人一碰,同時飲乾,放聲大笑。

這一夜,蘇代、蘇厲等早早就寢。蘇秦與張儀卻依然秉燭夜話,談得很多,也談得很深,直到月隱星稀,雄雞高唱,二人才抵足而眠,直到日上中天。

第二日,張儀辭別,蘇秦送上洛陽官道。拙樸的郊亭生滿荒草,二人飲了最後一爵蘭陵酒,蘇秦殷殷道:「張兄,試劍已罷,此行便是決戰了,你東我西,務必謹慎。」

「你西我東,竟是背道而馳了。」張儀慨然笑道:「有朝一日,若所在竟為敵國,戰場相逢,卻當如何?」

「與人謀國,忠人之事。自當放馬一搏。」

「一成一敗,又當如何?」

「相互援手,共擔艱危。生無敵手,豈不落寞?」

張儀大笑:「好!相互援手,共擔艱危。這便是蘇張誓言!」伸出手掌與蘇秦響亮一擊,長身一躬,一聲「告辭」,便大袖一揮,轉身登車轔轔而去。

送走張儀,蘇秦回莊已是日暮時分。連日來諸事齊備,明日就要起程西去了,蘇秦想了想,今夜他只有兩件事:一是拜見父親,二是辭別妻子。父親與妻子,是蘇秦在家中最需要慎重對待的兩個人。父親久經滄桑,寡言深思又不苟笑談,沒有正事從來不與兒子閒話。所以每見父親,蘇秦都必得在自己將事情想透徹之後;對妻子的慎重則完全不同,每見必煩,需要蘇秦最大限度的剋制,須得在很有準備的心境下見她,才維持得下來。

一路上蘇秦已經想定,仍然是先見父親理清大事,再去那道無可迴避的敦倫關口。

蘇莊雖然很大,父親卻住在小樹林中的一座茅屋裡。母親於六年前不幸病逝了,父親雖娶得一妾,卻經常與妾分居,獨守在這座茅屋裡。從陰山草原帶回來的那隻牧羊犬黃生,倒成了父親唯一的忠實夥伴。黃生除了每日三次巡嗅整個莊園,便亦步亦趨地跟在父親身後,任誰逗弄也不去理會。父親商旅出家,黃生便守候在茅屋之外,竟是不許任何人踏進這座茅屋,連父親的妾和掌家的大嫂也概莫能外,氣得大嫂罵黃生「死板走狗」!蘇秦倒是很喜歡這隻威猛嚴肅的牧羊犬,竟覺得牠的古板認真和父親的性格很有些相似。

踏著初月,蘇秦來到茅屋前,老遠就打了一聲長長的口哨。幾乎同時,黃生低沉的嗚嗚聲就遙遙傳來,表示牠早已經知道是誰來了。待得走近茅屋前的場院,黃生已經肅然蹲在路口的大石上,對著蘇秦發出低沉的嗚嗚聲。蘇秦笑道:「好,我就站在這裡了。」話音剛落,黃生便回頭朝著亮燈的窗戶響亮的「汪!汪!」了兩聲,接著便聽見父親蒼老的聲音:「老二麼?進來吧。」蘇秦答應道:「父親,我來了。」黃生便喉嚨嗚嗚著讓開路口,領著蘇秦走到茅屋木門前,蹲在地上看著蘇秦走了進去,才搖搖尾巴走了。

「父親。」蘇秦躬身一禮:「蘇秦明日西去,特來向父親辭行。」

父親正坐在案前翻一卷竹簡,「嗯」了一聲沒有說話。蘇秦知道父親脾性,也默默站著沒有說話。片刻之後,父親將竹簡闔上:「千金之數,如何?」

「多了。」雖然突兀,蘇秦卻明白父親的意思。

「嗯?」父親的鼻音中帶著蒼老的滯澀。

「父親,遊說諸侯,並非交結買官,何須商賈一般?」

「用不了,再拿回來。」父親的話極為簡潔。

「父親,」蘇秦決然道:「百金足矣。否則,為人所笑,名士顏面何存?」

父親默然良久,喟然一嘆,點了點頭:「也是一理。」

蘇秦知道,這便是父親贊同了他的主張,便撇開這件事道:「父親高年體弱,莫得再遠行商旅。有大哥代父親操勞商事,足矣。兒雖加冠有年,卻不能為父親分憂,無以為孝,惟有寸心可表,望父親善納。」

父親還是「嗯」了一聲,雖沒有說話,眼睛卻是晶晶發亮。良久,父親拍拍案頭竹簡:「最後一次。可保蘇氏百年。大宗。須得我來。」說完這少見的一段長話,父親又沉默了。

蘇秦深深一躬,便出門去了。與父親決事從來都是這樣,話短意長,想不透的事不說,想透的事簡說。蘇秦修習的藝業,根基便是雄辯術,遇事總想條分縷明地分解透徹,偏在父親面前得濾乾曬透,不留一絲水氣,不做一分矯情,否則便無法與父親對話。曾有好幾次,蘇秦決定的事都被父親寥寥數語便顛倒了過來,包括這次先入洛陽代替了先入秦國;事後細想,父親的主張總是更見根本。蘇秦少年入山,對父親所知甚少,出山歸來,對父親也是做尋常商人看待。包括國人讚頌父親讓他們三兄弟修學讀書的大功德,蘇秦也認為,這是光宗耀祖的人之常心罷了,並非什麼深謀遠慮。可幾經決事,蘇秦對父親刮目相看了。這次,父親居然能贊同他「百金入秦」而放棄了「千金」主張,當真是奇事一樁!父親絕非只知節儉省錢的庸常商人,只有確實認同了你說的道理,他才會放棄自己的主張;在平常,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今日居然變成了事實。雖然,蘇秦還沒有體驗過說服諸侯的滋味,但在他看來,說服一國之君絕不會比說服父親更難,今晚之功,大是吉兆!

懷著輕鬆平和的心情,蘇秦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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