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東雄傑 第三節 洛陽試劍蘇秦成名不成功

第二天,張儀匆匆走了,安邑還有許多事等著他辦。

蘇秦便開始忙起來,除了準備上路物事,便沉浸在書房裡瀏覽搜集到的秦國典籍。過了幾天,一切就緒,就準備次日西行去秦國了。天剛暮黑,四弟蘇厲來雷鳴瓦釜小院送飯,說老父從宋國回來了,估摸一會兒就會來二哥處。蘇秦對父親很是敬重,正為不能向父親辭行感到遺憾,聽說父親回來了自然高興,連忙用飯,準備吃完飯就去拜望老父。誰想就在他與蘇厲走出小院時,卻見父親迎面走來。

「父親。」蘇秦看見老父疲憊的步態,心中一陣酸熱,忙深深一躬,扶住了父親。

名動洛陽的蘇亢,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了。他點了點頭,只是拂開了蘇秦要扶他的手,卻沒有說話,逕自往院中走來。蘇秦素知父親寡言少語,事大事小都是只做不說,便也不再多話,陪著父親默默走進了院中。

進廳堂坐定,蘇厲重新點亮了銅燈,蘇秦給父親捧來了一杯鮮綠的春茶。老人依舊只是默默啜茗。蘇秦便坐在父親對面,將張儀來訪以及自己的謀劃說了一遍:「父親,孩兒明日就要西行入秦,望父親多加保重,莫要再奔波勞碌了。蘇氏已經富甲一方,商事交由大哥料理足矣,父親早當在家頤養天年了。若再高年奔波,蘇秦於心何安?」

老人一直凝神地聽著,彷彿沒有看見兒子含淚的眼睛,也沒有理會兒子最後的話題,若有所思沉默了許久,終是滯澀開口:「何去何從?憑你的學問見識便了。為父惟有一想,你自揣摩:無論厚望於何國,都應先說周王,而後,遠遊可也。」

蘇秦大為驚訝——自他離家求學,父親從來不與他交談政事。他偶然向父親談及天下大勢,父親也只是留神細聽,從來不問不對。今日,老父卻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提出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一想」,當真令蘇秦莫名驚訝!蘇秦深深知道,老父親久經商旅滄桑,遇事不斷則已,斷則每每有成算在胸。然則,要將奄奄一息的洛陽王室做第一個遊說對象,在任何策士看來都是不可想像的荒誕之舉,更何況蘇秦這樣的名門高士?但無論如何荒誕,蘇秦都沒有立即回絕。他瞭解父親,他要再想想。

老人已經站了起來,看著茫然若有所思的兒子,淡淡地說了一句:「母國為根,理根為先。」說完便逕自走了。

這一夜,蘇秦竟是無法入睡,索性便到莊園中轉悠漫步。

春寒雖在,夜空卻是碧藍深邃,星光閃爍,分明隱藏著天地間無窮的隱秘。蘇秦仰望星空,終於找到了那顆暗淡的大星。那是填星,是洛陽周王室的國運之星。在占星家眼裡,填星乃是黃帝之星、德政之星、「執繩而制四方」的中央之星。這顆填星晨出東方,夕伏西方,每年停留(填)在二十八宿的一宿中間,二十八年填完二十八宿,完成一個周天,活似一個至尊老人在眾多兒孫家輪流居住!故此便叫了填星。填星的常色極為明亮,直與北極星不相上下,填於任何星宿之中,都可以一眼認出那燦爛的光華。可是,目下這填星竟是隱隱約約地填在東方房四星之中,暗淡發紅,幾乎要被湮沒!蘇秦雖然不精於占星之學,但跟隨那位博大精深的老師修學十餘年,耳濡目染,對星象基本變化的預兆還是清楚的。老師曾說:填星在周平王東遷洛陽後就漸漸暗淡了,近百年以來,填星更是回填女四星即暗,而女四星恰恰便是中原洛陽的星宿座!天象若此,地上的周室也確實已經失去了德政,如同湮沒在茫茫天宇中的填星一樣,已經湮沒在戰國大爭的洶洶潮流之中。

這樣的王國,值得去殉葬麼?

蘇秦並不完全相信這種神秘兮兮的占星學,他修習的是實實在在的策士謀略之學。要說星象,他更欣賞荀子說的「天行有常,不為桀存,不為紂亡」。但因為對星象學有所瞭解,反而是經常在夜裡總要習慣性地抬頭端詳夜空,一看便知天下將有何種「預言」流傳。師弟張儀更徹底,經常嘲笑他在山頂觀星是「蘇秦無事憂天傾」,經常取笑地問他:「蘇兄呵,可知上天要將我填到哪個坑裡呵?」蘇秦則總是微微一笑:「學不壓身。我還想做甘德、石申的學生呢,要不要再做一回師兄弟?」

遐想之中,一陣寒風撲面,蘇秦頓時清醒過來。老父要自己先入洛陽,肯定有他的道理。父親是久經滄桑的老商旅,不可能對洛陽周室的奄奄待斃視而不見。既然如此,老父之意究竟何在呢?

「母國為根,理根為先」——老父最後的話猛然跳了出來!蘇秦心中不禁一亮——入洛陽遊說,意不在於周王重用,而在於向天下昭示氣節!生為王畿子民,在母國奄奄待斃時不離不棄,敢於做救亡圖存的孤忠之士,傳揚開來,這是何等的高潔名聲?殷商末年的伯夷、叔齊二人沒有任何功業,生平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殷商滅亡後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上,於是乎便名滿天下!

看來,老父的心思頗有殷商遺老的印痕,由對伯夷叔齊的敬重而生發出對兒子的唯一要求。雖然是個很老派的謀劃,若公然與新派名士商討,一定會引來滿堂嘲笑。但細細一想,這個很老派的謀劃,卻恰恰符合了權力場亙古不變的名節要求。從古自今,無論是官場廟堂還是山野庶民,人們都敬重忠誠氣節,都蔑視反覆無常。交友共事、建功立業、居家人倫、廟堂君臣,一個「忠」字,一個「義」字,從來都是第一位的品行名節!庶民不忠不義,毀掉的是家人友人;臣子不忠不義,毀掉的便是邦國命運。惟其如此,「忠臣義士」便成為當世諸侯取士用人的一個基本尺碼。大爭之世,那個國家都有倏忽間興亡傾覆的可能,誰不希望自己的朝臣庶民盡皆忠義之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豈有他哉?而一個遊說天下建功立業的士人,最容易被人懷疑為朝三暮四的無行才子,若在大動之前便證明了自己的高風亮節,無異於獲得了一方資望金牌,豈非事半功倍?

思忖之下,蘇秦對老父的「一想」不禁刮目相看了。他想改變次序,先行入洛陽覲見周王,視情形再定入秦之事;可是,覲見周王呈獻何等興國大計呢?總是要有一番說辭的,沒有驚世之策,豈有名節效果?蘇秦又是久久地仰望星空,要在明暗閃爍的群星中尋找那個閃光的亮點。

突然之間,他放聲大笑,對著星空手舞足蹈了。

三日後,蘇秦騎了一匹尋常白馬,布衣束髮,出得蘇莊便向洛陽王城走馬而來。

真正的王城是城中之城,坐落在洛陽正中,幾乎佔了整個大洛陽的一半。三百多年前周平王東遷時,洛陽城已經是函谷關外拱衛鎬京的要塞重鎮了。那時候,洛陽就屬於天子直轄的王畿,而沒有分封給任何一個諸侯國。經過東周初期近百年的不斷擴建,洛陽已經堪堪與當年的西周鎬京相媲美了。就地理而言,洛陽雖不如鎬京那樣居於關中而易守難攻,但也算是天下上佳的形勝之地——北面大河,南依嵩山,三川環繞(洛水、伊水、汝水),八津拱衛(黃河與三川的八處渡口),沃野千里,溝洫縱橫,較之關中卻是更加廣闊豐饒。尤其是經過戎狄之亂,洛陽更顯出了它優於鎬京的最突出之點:與西部戎狄有著較遠的距離,更為安全可靠!西面的關中與函谷關,便恰恰成了抵禦戎狄的堅固屏障。那時候王權尚盛,中原安定,主要的威脅便在於西部的遊牧部族,如此情勢,洛陽就顯得特別適合於做京師王畿。春秋中期,戎狄動亂,大舉入侵中原,東周都城洛陽雖然經受了巨大的衝擊,卻終究巋然不動,最根本之點就在於洛陽地處中原,諸侯勤王極為便捷。於是,齊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諸侯」才能極有成效,全部將戎狄驅逐出中原腹地。

那時候,國人無不驚歎天子神明——東遷洛陽,挽救了周室!

然則,滄桑終是難料。戎狄消退了,諸侯卻迅速坐大,王權也無可奈何地衰落了下去。原本遠離夷狄安全可靠的中原,卻翻騰得驚天動地,洛陽王畿竟也變成了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百餘年下來,諸侯變著法兒蠶食,洛陽的千里王畿也就萎縮得只剩下了城外七八十里的「王土」了。

洛陽國人傷心之餘,又每每懷念四面要塞的鎬京,認定東遷洛陽竟是毀了周室!

就這樣背負著周王朝的興衰榮辱,走過了三百多年,洛陽老了,如同她的王室主人一樣老了。高厚拙樸的城牆,堅固巍峨的箭樓,盡皆年久失修,城磚剝落,女牆破裂,鐘鼓銹蝕,樓木朽空。昔日旌旗招展矛戈生輝的四十里城頭,如今竟只有些許老兵在懶洋洋地轉悠,寬闊的護城河堤岸也是雜草叢生,淤塞得只剩下一道散發著腐腥味兒的綠色粘稠溪流。那座幽深的城門,終日洞開著。護城河上破舊的吊橋,也是終日鋪放著,竟至斷了鐵索埋進了泥土,變成了固定的土木橋。城門洞外,則站著一排衣甲破舊的老卒,對進出人等不聞不問,卻是泥塑的儀仗一般。

洛陽的衰老,令蘇秦感到震撼。

身為王畿國人,進出洛陽自是家常便飯。然而,蘇秦對洛陽卻從來沒有仔細品味過。少年離家求學,洛陽在他的記憶中只是一座碩大的古老城池,一片金碧輝煌的王城宮殿。出山歸來,進出洛陽不知幾多,卻也竟是熟視無睹,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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