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東雄傑 第二節 雙傑聚酒點評天下

三騎剛入柳林,便聽見一陣爽朗大笑:「走馬踏青,蘇氏兄弟果然瀟灑也!」隨著笑聲,林中小道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士子,紫衣竹冠,抱拳拱手間氣度不凡。

馬上為首青年紅衣玉冠,英挺脫俗,卻正是蘇氏次子蘇秦。他翻身下馬間大笑:「聞訊即來,如何成了走馬踏青?張兄好辭令!」疾步向前,便四手相握,相互打量著又一陣大笑。

「蘇兄別來無恙?」來者無意套了一句官場之禮。

「有恙又能如何?」蘇秦卻當了真,揶揄反詰。

「張儀頗通醫道也。」

「張儀嘛,醫國可也。醫人?嘖嘖嘖!」

「國中難道無人乎?」

「國有人,人中無蘇秦也。」

「子未入國,安知國中無蘇秦?」

「子非蘇秦,安知蘇秦定入其國?」

倆人邊說邊走,應對快捷不假思索,彷彿家常閒話一般。跟在後邊的兩個弱冠少年驚訝新奇,稍大一點兒的跺腳高聲道:「慢一點兒好不?這就是名士學問麼?」

前行的蘇秦張儀便大笑回身。蘇秦笑道:「呵呀,還有兩個小弟呢。張兄啊,這是三弟蘇代,這是四弟蘇厲。三弟四弟,這就是我平日向你們提起的張兄儀者也!」

蘇代蘇厲拱手躬身,同聲道:「久聞張兄大名,見過張兄!」

張儀一本正經道:「兩位小兄莫笑,與蘇兄打了十幾年嘴仗,見面不來幾句心慌也。」

四人轟然大笑,蘇秦道:「三弟四弟,錘煉學問辯才,可得多多討教張兄了。」

「請張兄多多指教。」蘇代蘇厲不待張儀說話,便再次大禮一躬。

張儀揶揄道:「蘇氏兄弟啊,個個聰明絕頂,做好套子讓人鑽呢。我呀,不上當。」語態之滑稽,將蘇代蘇厲倆兄弟逗得哈哈大笑。

蘇秦拉起張儀道:「走,進莊吧,話可是多呢。」

張儀邊走邊感慨,「蘇兄啊,我可真是沒想到,洛陽王畿竟然有如此美莊園?安邑郊野亦多有莊園,可擠擠挨挨,哪裡比得這無邊曠野,一座孤莊,佔盡天地風光也。」

蘇秦不禁哧地笑了出來:「張兄啊,你這可真是將窮瘦當細腰了。安邑領先天下時勢,數十年前城郭之外已經多有村莊,自然是炊煙相望,雞鳴狗吠相聞,一片興旺了。這洛陽王畿破敗荒涼,張兄不見其衰朽頹廢之氣,獨見其曠野孤莊之美,端的別出心裁也。」

張儀原本是觸景生情,沒想到這一層,經蘇秦一說,倒是慨然一歎:「還是蘇兄立論端正,張儀佩服。」

「佩服?只怕未必呢。哎,四弟,知會家老,為張兄接風洗塵。」

蘇代卻道:「四弟,還是先直然給大嫂說管用,她有拿手好菜呢。」說著便與蘇厲一起,搶先跑步進莊去了。

從外面看,蘇氏莊園是個影影綽綽的謎。不太高的院牆外裹著層層高樹,即或是樹葉凋零的枯木季節,也根本看不見莊園房舍。面南的門房,也是極為尋常的兩開間。一隻高大兇猛的黃狗蹲在門道,見主人領著生人進來,竟是霍然挺身,邊搖尾巴邊從喉嚨發出低沉的嗚嗚聲。蘇秦笑道:「黃生,這是張兄,認得了?」大黃狗「汪!」的一聲,蹭著張儀的衣服嗅了嗅,搖搖尾巴逕自去了。張儀笑道:「蘇家一隻狗,竟也如此通靈?嘖嘖嘖!」蘇秦笑道:「此乃老父從胡地帶回的牧羊犬,的確頗有靈性呢。張兄,這邊。」

繞過一道將庭院遮得嚴嚴實實的青石影壁,第一進是一排六開間尋常茅屋,看樣子是僕人住的。過了茅屋,是一片寬敞空曠的庭院,三株桑樹已經發出新葉,兩邊茅屋的牆上掛滿了犁鋤耒鍬等各種農具,儼然農家小院。小院盡頭又是一排六開間茅屋,中間一道穿堂卻被又一道大影壁擋住了。

走過穿堂,繞過影壁,一座高大的石坊立在面前,眼前景象大變——一片清波粼粼的水面,水中一座花木蔥蘢的孤島;水面四周垂柳新綠,繞水形成一道綠色屏障;柳林後漏出片片屋頂,幽靜雅緻得令人驚奇!張儀驚訝笑道:「裡外兩重天,天下罕見呢!」蘇秦卻是淡淡一笑:「也無甚新奇。蘇莊裡外之別,就是天下變化的步幅。」

張儀恍然笑道:「如此說來,外院是世伯第一步試探,內院是近十多年所建?」

蘇秦點頭,「張兄果然明澈。然到底也與家父心性關聯,不喜張揚,藏富露拙而又我行我素。等閒人等,家父從來都是在外院接待的。」

張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蘇世伯真乃奇人,只可惜見他不得了。」

蘇秦笑道:「家父與長兄,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在外奔波,我也很少見呢。」

說話間倆人穿過柳林,曲曲折折來到一座孤立的青磚小院前。蘇秦指點道:「張兄請,這便是我的居所。」張儀四面打量一番,見這座小院背依層林,前臨水面,與其他房舍相距甚遠,確實是修學的上佳所在;抬頭再看,小院門額上四個石刻大字赫然入目——雷鳴瓦釜!

張儀凝神端詳:「蘇兄,志不可量啊。」

蘇秦揶揄道:「你那『陵谷崔嵬』又如何說去?」倆人同聲大笑一陣,走進了小院。

卻見院內只有一座方形大屋,很難用尋常說的幾開間來度量。大屋中間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廳堂,西首隔間很小,隱在一架絲毫沒有雕飾的木屏風後面;東首隔間很大,幾乎佔了整座房屋的三分之二,門卻虛掩著。廳中陳設粗簡質樸,竟沒有一件華貴的傢俱飾物。

張儀由衷讚歎道:「蘇兄富貴不失本色,難能可貴也。」

蘇秦不禁笑道:「本色?我等瓦釜,何須充做鐘鼎?」

張儀大笑:「蘇兄妙辭!惜乎瓦釜竟要雷鳴,鐘鼎卻是銹蝕了。」

蘇秦搖搖頭:「張兄總能獨闢蹊徑,蘇秦自愧弗如也。」

張儀聽得卻更是大搖其頭:「蘇兄差矣。不記得老師考語了麼?『蘇秦之才,暗夜點火。張儀之才,有中出新』。蘇兄原是高明多了。」

蘇秦默然有頃,嘆息道:「老師這考語,我終是沒有悟透。哎,他們來了。」

腳步雜沓間,門外已經傳來蘇厲稚嫩的嗓音:「二哥,酒菜來了——!」便見蘇代推開院門,兩個僕人抬著一個長大的食盒走進,身後還跟著一個豐滿華貴的女子!

蘇秦指著女子笑道:「張兄,這是大嫂,女家老呢。」

家老是當世貴族對總管家的稱呼,張儀自然立即明白了這個女子在蘇家的地位,忙深深一躬:「魏國張儀,見過長嫂夫人。」

女人臉上綻出了明艷的笑容,隨和一禮道:「先生名士呢,莫聽二叔笑話。小女子癡長,照料三個小叔自是該當的,蘇家指靠他們呢。這是我親手為先生做的幾個菜,來,抬進去擺置好了。」快人快語,連說帶做,片刻間便在客廳擺好了四案酒菜。

蘇秦對張儀輕聲道:「大嫂古道熱腸,能飲酒呢。」

「別奉承我。」女人笑道:「來,落座。先生東首上座,二叔西首相陪。兩個小叔南座。好,正是如此呢。」快捷利落,竟是免去了任何謙恭禮讓。

蘇氏三兄弟與張儀俱各欣然就座。張儀正待對這位精明能幹的大嫂家老表示謝意,卻見微笑的蘇秦還是望著大嫂,便沒有開口。這時大嫂已經走到最小的蘇厲案邊笑道:「老公公與夫君不在,我自然要敬先生一爵呢。」張儀一瞥,已經看見蘇厲的案上擺著兩個酒爵,知道這位大嫂一切都是成算在胸,便也像蘇秦一樣微笑著聽任擺佈。

女人舉起酒爵:「先生光臨寒舍,蘇家有失粗簡,望先生見諒。小女子與三位小叔,為先生洗塵接風,來,乾了!」便一飲而盡,笑盈盈地望著張儀。

「多謝長嫂夫人。」張儀一飲而盡,蘇秦三兄弟也一起乾了。

女子笑著一禮:「先生與小叔們談論大事,小女子告辭。」轉身又道:「四弟,我在門外留了一僕,有事儘管說。我便走了,啊。」待蘇厲答應一聲,她已經輕捷地飄出了院子。

蘇秦:「如何?大嫂是個人物呢。」

張儀微笑:「不拘虛禮,精於事務,難得!」

蘇厲天真笑道:「二哥最怕大嫂,說她『言不及義』呢。」

「四弟差矣!哪是怕麼?那是煩。」蘇代認真糾正:「義利兩端。言不及義,必是言利之人,二哥焉得不煩?」

張儀大笑:「蘇代如此辭令,蘇兄教導有方啊。」一句話岔過了對大嫂的品評。

「張兄,」蘇秦笑道:「來,再飲一爵說話。」

「好。」張儀舉爵:「三弟四弟,同乾。」飲盡置爵,目光向案上一掃,見兩尊銅鼎竟赫然冒著騰騰熱氣!再看蘇秦三兄弟案頭,竟然也是銅鼎燦燦,不禁驚歎:「蘇兄啊,今日竟是只差鐘鳴了!」

蘇代搶先道:「張兄不知,大嫂喜歡顯擺這一套,二哥煩得很呢。今日她聽說來了魏國名士,硬是將這套鼎具搬了出來,忒是俗套。如今殷實富貴之家誰沒有這東西?只是洛陽國人不敢用,做稀罕物事罷了。大嫂井底之蛙,張兄見笑了。」

張儀大笑一通,煞有介事地長聲吟道:「開鼎——!」打開一支鼎蓋,透過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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