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鐵腕平亂 第四節 咸陽世族的最後時刻

北阪之戰,對貴胄元老們不啻炸雷擊頂。

這些元老們雖然都曾經有過或多或少的戰場閱歷,但在變法的年代裡,都早早離開了軍旅,離開了權力,對秦國新軍已經完全不熟悉了。況且,時當古典車戰向步騎野戰轉化的時候,軍隊的裝備,打仗的方法,甚至傳統的金鼓令旗,都在發生著迅速的變化。二三十年的疏離,完全可以使一個老將變成軍事上的門外漢。他們熟悉義渠國這種傳統野戰的威力,還記得當年秦國的戰車奈何不得這聚散無常的牛頭兵,否則,義渠國可能也早被秦國徹底吞沒了。但是,元老們卻不熟悉秦國新軍。在他們眼裡,新軍就是取締了兵車、變成了騎兵步兵而已,能厲害到哪兒去?看到義渠牛頭兵漫山遍野壓向北阪,而秦軍只有三個五千人方陣時,他們都以為一萬多對十萬多,義渠縱然戰力稍差,也是勝定無疑。尤其是「孟西白」三人與那些將領出身的元老們,早已經在津津評點秦軍的缺陷了。

「雲車上是誰?還說和人家野戰?」

「義渠牛頭兵,野戰老祖宗。誰不知道?」

「完了完了,嬴駟這小子完了!」

「那能不完?連個大將都沒有!老秦國幾時弄成了這樣兒?」

「老太師,義渠兵蠻勢得很,將來難弄呢,誰能打敗大牛首?」

那時候,這群貴胄元老已經不是老秦人,而是山東六國的觀戰使團了。當野牛陣在「哞哞哞」的連天吼叫中壓過來的片刻之間,元老們一片驚呼:「哎呀——,野牛陣太狠了嘛!」一片悲天憫人的哀歎,卻分明滲透出無法抑制的狂喜。可驚呼未了,那舒心的笑意就驟然凝固了。秦軍強弓硬弩的威力讓他們目瞪口呆,秦軍鐵騎摧枯拉朽般的衝鋒殺傷,使他們心痛欲裂,北方山野冒出來抄了義渠後路的那支黑色鐵騎,更讓他們欲哭無淚。貴胄元老們在義渠人遍野的慘叫哭喊與鮮血飛濺中,死一樣的沉寂了。及至嬴虔閃電般殺了義渠國大牛首,被殺怕了的義渠人茫茫跪倒時,元老們竟都軟癱在了山坡上。

老甘龍幾乎變成了一根枯老的木樁。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一個人在後園石亭下獃獃的望著蒼穹星群的閃爍,望著圓圓的月亮暗淡,望著紅紅的太陽升起。家老輕悄悄走來稟報說,大公子甘石被山戎單於押解到了咸陽,國君卻派人送到太師府來了,大公子渾身刀劍傷痕,昏迷不醒——老甘龍依然枯老的木樁一樣佝僂著,沒有說話。

當夜晚再次來臨,老甘龍進了浴房,開始了齋戒沐浴。這是一種古禮,在特別重大的事情之前盡戒嗜欲潔淨身體,此所謂「齊戒以告鬼神,潔身以示莊敬」。老甘龍本來就慾念全消,此刻更是平靜,枯瘦如柴的身子泡在碩大的木盆中,淹沒在蒸騰的水霧中,竟恍恍惚惚的睡去了——隱隱約約的,外邊有杜摯的哭聲和哄哄嗡嗡的說話聲,良久方散。可是,老甘龍還是沒有出來。

三日後的清晨,老甘龍素服隻身來到了咸陽宮的殿下廣場。他從容的展開了一幅寬大的白布,肅然跪坐,抽出一柄雪亮的短劍一揮,齊刷刷削去了右手五根指頭!看著鮮血汩汩流淌,老甘龍仰天大笑,揮起右手在白布上大書——穆公祖制,大秦洪範。費力寫完,便頹然倒在了冰冷的白玉廣場!

及至老甘龍醒來,周圍已經全是素服血書的貴胄元老。他們打著各種各樣的布幅,赫然大書「棄我祖制,天譴雪災」!「新法逆天,屬國叛亂」!「貶黜世族,殷鑒不遠」!等等等等。一片白衣,一片白髮,顯得悲壯淒慘。

消息傳開,國人無不啞然失笑,紛紛圍攏到廣場來看希奇。在老秦人看來,突如其來的那場驚雷暴雪,無疑是上天對誅殺功臣的震怒,對商君的悲傷。如今,卻竟然有人說這場暴雪是上天對放棄「祖制」的譴責,當真離奇得匪夷所思!看來這天象也是個麵團團,由著人捏磨,到誰手裡都不一樣呢,心思著便哄哄嗡嗡的議論,對著場中熱嘲冷諷,有的竟高聲叫罵起老天來。

正午時分,元老們向大殿一齊跪倒,頭頂請命血書齊聲高呼:「臣等請命國君,復我穆公祖制——!」

殿閣巍巍,卻是沒有任何聲息。本來異常熟悉的秦國宮殿,此刻對於貴胄元老們來說,卻如同天上宮闕般遙遠。北阪大戰後,國君本來要接見他們,可那時卻沒有一個能夠清醒的站起來說話的元老。他們眼看著國君輕蔑的笑了笑就走了,那真是令人寒心的笑。今日,無論如何也不能喪節屈志,要拿出老秦人的風骨,要讓朝野盡知:世族元老別無所求,要的就是穆公祖制!

嬴駟的書房,卻正在舉行秘密會商。

對於世族元老的請命舉動,嬴駟絲毫沒有感到壓力。他所思謀的是,如何利用處置元老請命而一舉恢復自己在國人心目中的地位?如何使這場國是恩怨就此了結?要滿足這些目標,就不是他一個人一道詔書所能解決的了,他必須與應該參與的所有相關力量聯手。

雖是初夏,早晨的書房裡還是有些涼氣,燎爐裡的木炭火也只是稍稍小了一些。嬴駟抄起鐵鏟,熟練的加了幾塊木炭。他在這種小事上從來有親自動手的習慣,尤其在和大臣議事的時候,內侍僕役從來不能進來的,瑣細事務都是自己做,顯得很是隨和質樸。加完木炭,他看了看在座臣子笑道:「還有互不相熟者,我來中介一番吧。上大夫、國尉盡皆知曉,無須多說。這位乃公伯嬴虔,這位乃函谷關守將司馬錯將軍。剛趕回來的兩位,文官乃商於郡守樗里疾,將軍乃前軍副將山甲。諸位奉詔即到,嬴駟甚覺快慰。今日,世族元老要恢復穆公舊制。諸位之見,該當如何處置?」

樗里疾、司馬錯與山甲三人,一則爵位官職較低,二則剛匆匆趕到,所以都沒有說話。景監、車英則因為是朝野皆知的商君黨羽,答案不問自明,所以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國君嬴駟。殿中沉默有頃,公子虔淡淡道:「人同此心。我看君上就部署吧。」

「正是如此,人同此心!」樗里疾突兀的開口,聲音響亮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噢?」嬴駟笑了:「人同何心啊?」

「剷除世族,誅滅復辟!」樗里疾毫不猶豫的回答。

「樗里卿皂白未辨,何以如此論斷?」嬴駟還是笑著。

「嘿嘿嘿,不除世族,無以彰顯天道,無以撫慰民心。」

「司馬錯、山甲二位將軍,以為如何?」

「人同此心!」兩員將軍同聲回答,精瘦的山甲還加了一句,「早該如此。」

「上大夫,國尉,」嬴駟輕輕的嘆息了一聲:「不要有話憋在心裡,說吧。」

車英驟然面色通紅,高聲道:「君上,臣請親自緝拿亂臣賊子!」

景監卻是陰沉著臉:「臣請為監刑官,手刃此等狐鼠老梟!」

「公伯以為如何?」

蒙著長大面罩的嬴虔身子不自覺的抖了一下,聲音卻很是平淡:「為國鋤奸,理當如此。」

「好。」嬴駟輕輕叩了叩書案:「山甲將軍輔助國尉,樗里疾輔助上大夫,其餘刑場事宜,司馬錯將軍籌劃。也該瞭解了。」

會商一結束,車英帶著山甲立即出宮,調來五百步卒五百馬隊。車英派山甲帶領大部軍兵去世族各府拿人,一個不許走脫!自己卻親自帶了兩個百人隊來到廣場。老貴胄們正在涕淚唏噓的向著宮殿哭喊,突聞鏗鏘沉重的腳步,不禁回頭,卻是大驚失色——車英手持出鞘長劍,正帶著一隊甲士滿面怒色的大步逼來!

「你,你,意欲何為?」杜摯驚訝的喊了起來。

「給我一齊拿下!」車英怒喝一聲,長劍直指杜摯胸前:「國賊豎子,也有今日?!」

杜摯嚇得踉蹌後退,正巧撞在一個甲士面前,立即被扭翻在地結結實實捆了起來。一時間,蒼老的吼叫接連不斷,百餘名元老貴胄統統被捆成了一串。只剩下枯瘦如柴鬚髮如雪的老甘龍,甲士們卻難以下手,只怕捆壞了這個老朽,殺場上沒了首犯。車英大踏步走了過來,盯住這個渾身血跡斑斑的老梟,冷冷笑道:「老太師啊,想什麼呢?」

「豎子也,不可與語。」老甘龍閉著眼睛。

「老賊梟!」車英一聲怒吼,劈手抓住甘龍脖頸衣領一把拎了起來,又重重的摔到地磚上:「捆起來!這隻賊老梟,撞石柱、割耳朵,斷手指,照樣害人,死不了!」變法後的秦國新軍中平民奴隸出身者極多,對變法深深的感恩,對舊世族本能的仇恨,今日拘拿逼殺商君的老貴族,本來就人人爭先,要不是怕殺場沒了主犯,豈容老甘龍自在半日?此時一聽國尉命令,兩名甲士大步趕上,將地上猥瑣成一團的老甘龍,竟一繩子狠狠捆了起來!

一個月後,秦國大刑,刑場依舊設在渭水河灘。

圖謀復辟的世族八十多家一千餘口男丁,全數被押往渭水刑場。以嬴虔的主張,株連九族,斬草除根,殺盡老世族兩萬餘口!可是嬴駟斷然拒絕了,在這種斡旋權衡的大事上,嬴駟向來是極為自信的。他相信,只要除掉頑固元老嫡系的成年男丁,就足以穩定大局,物極必反,太狠了只能傷及國家元氣。

消息傳出,舉國震動!老百姓們從偏遠的山鄉絡繹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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