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 第六節 本色極身唯憂國

國人請命的怒潮退去了,趙良被嬴駟拜為客卿。

客卿,是戰國時任用名士的傳統序曲。客卿本身無執掌,爵位也是中等,但他的彈性很大,實際上是一種試用方式。商鞅入秦初期也做過客卿。趙良明白這一點,心中很是滿意。秦國正在微妙處,這時候若讓他執掌重任,他還真有些拿捏不定,做客卿正好,既無實際職責,又有展示斡旋才幹的天地。

趙良自己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宮前遊說和驟然升為客卿,已經引起了各方的密切關注,尤其是世族元老們大感興趣。甘龍本以「儒家大師」自詡,知道趙良也是儒家名士,自然引為同道。凡是儒家,都是法家的對手,這一點沒有人不知道。國君在為難之時起用了儒家名士,這本身就是一個信號,世族元老們竟是大為興奮。誰說儒家無用?這不是解決了最為棘手的難題麼?秦國將來的事情,還得世族元老與儒家來解決!

甘龍立即派杜摯出面,約請趙良到太廟官署「賜教點惑」。

趙良聞言,心中說不出的受用,連甘龍杜摯這樣的世族望家都要請他「賜教點惑」,足以說明他已經在秦國一舉成名了!舉目四望,秦國已經是人才凋敝,世族元老們氣息奄奄,商鞅法家們流水落花,理國棟樑,捨我其誰?當此之時,不能冷落了這些世族老臣,他們的支持也是很要緊的呢。商鞅不正是因為開罪於世族,才落得如此下場麼?這是前車之鑒啊。心念及此,趙良欣然答應。

初更時分,趙良嶄新的青銅軺車駛到了太廟石坊前的松柏林中。杜摯已經在石坊前恭候了。這太廟本不是尋常官吏能隨意來的,杜摯其所以將會面選在這裡,一則是甘龍指定。二則是太廟前院是他處置公務的官署,不是供奉重地,確實有小宴議事的地方。三則也藉以顯示這次會面的神聖。

趙良被杜摯熱情恭謹的領進石坊時,不由對莊嚴肅穆的太廟大殿深深一躬。

兩人剛剛坐定,老太師甘龍便被兩個素衣侍女攙扶了進來,龍鍾喘息之象,竟使趙良大感風燭殘年的淒涼,同時也深為驚訝——這個看起來一陣大風都能吹倒的老人,白髮皓首,步履蹣跚,卻竟能屢經大難而不死,當真令人不可思議!那天當殿吐血昏迷,連太醫救護都沒有,臣僚們都以為老太師要壽終正寢了,可他竟依然挺了過來,彷彿永遠死不了一般。

「雲陽趙良,參見老太師。」趙良畢恭畢敬,

甘龍喘息著,「請,客卿入座。閣下,英年有為,可喜可賀啊。」

「趙良晚生後輩,何敢當老太師讚譽?」

「非也,非也。」甘龍搖頭笑道:「客卿大才磐磐,國之大幸啊。太廟令,你我今日,可是要請客卿賜教點惑了,啊。」

杜摯已經趁此安排好酒菜,將大門關上,轉過身來剛剛入座,聞言拱手笑道:「老太師之言甚是,我等當聆聽客卿高論。老太師,你我先敬客卿一爵吧。」

「甚是。」甘龍舉爵小飲一口,「老夫,很想聆聽,客卿對當今國事,之高論哪。」

杜摯卻是一飲而盡,「老太師之言甚是。杜摯亦想聆聽高論。」

趙良受到兩位大老的恭維,意氣風發,大飲一爵,慨然拱手,「多蒙老太師、太廟令獎掖,趙良愧不敢當。要說秦國大勢,趙良亦是管中窺豹,一斑之見也。趙良以為,如何處置商鞅,乃目下國政之焦點。國君既有除掉商鞅之意,又有恐懼國人之心。良雖說退庶民請命,然卻不能安國君之心。良竊以為,目下之要,在於安定君心,促使國君斷然除掉商鞅,而後方能言他!惟其如此,世族元老不宜在國人中參合,而應竭盡全力促使國君決意定策。不積跬步,無以成千里。遠圖必得有章。不知兩位前輩以為然否?」

「好!有見識,與老太師不謀而合!」杜摯拍案激賞。

甘龍搖頭嘎嘎長笑,「老夫何有此等見識?太廟令休得掠人之美,啊。另則,世族元老本來也無人參合國人請命,客卿,卻是過慮了。」

趙良一怔,恍然笑道:「啊——,對,沒有參合,絕然沒有參合!」

三人不約而同的放聲大笑——笑聲未落,三人的笑容卻戛然僵在臉上!

一領白色斗篷,一張黑色面具,一支寒光閃爍的長劍——一個陰冷的身影悄無聲息的站在三人身後!

「刺——」杜摯一個「刺客」尚未出口,劍光一閃,噗噗兩聲,兩隻耳朵便掉在面前!

趙良霍然躍起,腰身尚未伸展,兩隻耳朵也掉在地上!

甘龍驚愕得張大了嘴巴,如同夢魘般出不了聲。長劍冰冷的貼上他的面頰一滑,高聳的鼻頭已經落在酒爵之中!心想慘叫,兩隻耳朵又噗噗落下——

三人頓時泥雕木塑般僵坐,任憑鮮血順著臉頰流進口中,流進脖頸。

來人冷笑一聲,「三位皆大奸大惡,謀人有術,死有餘辜也。本使今日略使懲戒,若有不滿,本使割下三顆白頭也就是了。」

杜摯略有軍旅生涯,稍有些硬氣,粗重喘息著,「有事,便說,何得有辱斯文?」

「斯文?啊哈哈哈哈!」白衣黑面具大笑,「爾等空有人面,竟有臉說出斯文二字?」

甘龍嘶聲道:「劍士,有話但講,我等,絕無推諉。」

「好。算你這老梟明白。」來人隔著面具,聲音聽來空洞怪異,「聽好了!一則,商君須得服善刑。二則,不許干預國人收屍。三則,不許掘墓揚屍。如若不然,隨時有人取爾等狗命!明白了?」

三人忙不迭點頭,趙良疼痛惶恐,咬牙皺眉道:「商君未必就死,何須——」

話音未落,明晃晃劍身飛來,「啪!」的打了趙良一個鐵耳光,一道血紅的印痕頓時烙在臉上!「枉為名士,何其虛偽!方才誰在說,要促使國君早除商鞅?說呀!」

趙良嚇得渾身顫抖,雞啄米般只是叩頭。

面具人從斗篷中拿出一隻黑絲袋,往案上一擲,木案竟「卡嚓!」折斷,黃燦燦的金餅滾落在厚厚的地氈上騰騰騰一陣悶響。三人又一次驚訝得不知所措,卻聽面具後怪異的聲音道:「記住,這是兩萬金,是讓你們收買別個的,不是給你們的。若敢私吞,十天後殺爾等全家!」

話音方落,面具人倏忽不見!

杜摯尖叫一聲,「來人——!護衛死了麼?」半晌卻無人應聲——

杜摯拉開門一看,院中甲士竟全都呼呼酣睡,一時間驚怔得說不出話來。

甘龍咬牙切齒喘息著,「我等,自己收拾吧。記住,再不能,吃這種暗虧了。」

三人相互包紮住傷處,掙紮起身,喚醒衛士,匆匆如驚弓之鳥,各自回府去了。

時當中夜,月黑風高,萬籟俱寂。咸陽南市邊上的那座庭院卻有一點燈光在閃爍。

嬴虔正在昏暗的燭光下翻閱一卷竹簡,背後的書房門卻悄無聲息的開了——一個白衣面具人站在了嬴虔身後,一支長劍冰冷的貼上了黑面罩下的脖頸!

嬴虔猛然一抖,卻迅速平靜下來,「劍士,要取嬴虔性命?」

「你承認我能取你性命?」

「嬴虔也是刀叢劍樹過來之人,卻竟然覺察不到你進門出劍,如此身手,自然能取我性命——然則,嬴虔沒有想到,劍士竟是個女人。」

面具人收回長劍,「嬴虔,你被私仇恨欲已經淹沒,喪失了空靈的心田,已經遲鈍了。我今日不殺你,只是想告訴你,為什麼不殺你。」

嬴虔轉身,只見一領白色斗篷一張黑色面具佇立在昏暗的燭光下,神秘高貴而又令人恐怖。連嬴虔這個在黑屋中自我封閉了近二十年的鐵石人,也感到了一絲寒意,「女公子絕非常人。能否告訴我,你是何人?」

來人卸下那張精巧的青銅面具,露出如雲的長髮與明朗得有如秋月般的臉龐。嬴虔也算公室嫡系權臣,生平見過的美女不知幾多,但還是被眼前這個白衣女子深深震撼了!沒有那個女人有如此高貴的氣度,沒有那個女人有如此富有冰冷的眼睛,更沒有那個女人有如此濃郁的書卷氣息。儘管她手中有一支非常的名劍利器,卻絲毫不能掩蓋她的高雅與滲透在高雅中的冷峻。嬴虔知道,僅僅憑她能在復仇中保持節制這一點,這個女子就是大家器局。

「敢問女公子,可是商君之友?」

「我是商鞅戀人,也是商鞅事實上的妻子。」

嬴虔默然點頭,輕輕一歎,「明白了,你為何不殺我?商君知道嬴虔仇恨他,但卻擁戴新法。商君對我期望甚高,託車英國尉將蚩尤劍還給了我。嬴虔豈能不知,商君寄希望於嬴虔維護新法,剷除世族。你深解商君之心,本想殺我,但最終還是成全了商君心願——一個女子,不被仇恨淹沒,深明大義,不愧商君知音髮妻。當日若知,何使你們分開?」

「我沒有後悔。你不必為此介懷。」

嬴虔深重的嘆息,「嬴虔與世隔絕,商君在明處,嬴虔在暗處。我看得很清楚,商君唯公無私。可是,他太無私,太正直,太嚴厲,太公平,像一尊神,人人恐懼——恕嬴虔直言,想殺他的人絕然不比擁戴他的人少。皎皎者易污,嶢嶢者易折。至剛至公是不能長久的,人心本來就是凶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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