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 第五節 渭城白露秋蕭蕭

白雪見到深夜上山的荊南,什麼都明白了。

荊南憤激的比劃著吼叫著。白雪卻平靜得出奇,她沒有問一句話,也沒有說一句話。梅姑急得直哭,白雪卻彷彿沒有看見。最後,白雪揮揮手讓梅姑領著荊南歇息去了,她自己關上了門,就再也沒有出來。她沒有點燈,對著灑進屋中的秋月,一直坐到東方發白。當她拉開房門的時候,竟平靜得臉上甚至帶著一絲微笑。可是,當她看見在院子裡顯然也站了一個晚上的荊南、梅姑和兒子時,彷彿感到了秋天的寒意,不禁一陣顫抖。她走下台階輕輕摟住兒子,「子嶺,你知道了?」兒子輕輕點頭,莊重得大人一般,「母親,我們一起去找父親。」白雪輕撫著兒子的長髮,「傻話,娘自有安排的。來,荊南、梅姑,你們過來,聽我吩咐。」

在院中涼棚下四人坐定,白雪道:「我們只有半天時間。荊南、梅姑,你倆準備一番,立即帶子嶺到神農大山墨家總院去。這一點,他說得對。」

「子嶺不去墨家!子嶺要跟娘去,找父親!」兒子赳赳站起。

白雪微微一笑,「子嶺啊,你也快長成大人了,再過幾年就該行加冠大禮了,如何這般倔強?父親和娘早就準備送你去墨家了,也非今日提及的事。父親出點兒小事,就沒有一點兒定力了?娘去安邑一趟,回頭就來找你們,啊。」

子嶺沉默了好一陣,終於點了點頭。

「梅姑、荊南,先吃點兒飯,就收拾吧。」

梅姑拚命咬住顫抖的嘴唇跑開了。荊南拉起子嶺比劃了幾下,兩人也一起走了。白雪喚來兩個僕人,吩咐他們立即準備馬匹、收拾中飯,便回房收拾自己的行囊了。兩個時辰後,白雪吩咐在院中擺上酒菜,四人聚飲。

「荊南、梅姑、子嶺,我為你們三人餞行。來,乾了。」白雪一飲而盡。

荊南舉起沉甸甸的青銅酒爵,「咳!」的一聲,慨然飲乾。

子嶺望著母親,彷彿一下子長大了,「娘,兒第一次飲酒,竟是為娘餞行。娘,一定回來找我,別忘了。」便壯士般豪爽的飲乾了一爵。

白雪猛然轉過了身去——良久回身笑道:「子嶺,娘會來找你的,不會忘記的,啊。梅姑,好妹妹,你也飲了吧。」

梅姑顫抖著雙手舉起酒爵,「姐姐,我,飲了——」猛然乾盡,卻撲倒在地連連叩頭放聲大哭,「好姐姐,梅姑知道你,你,你不能去啊,不能——」

白雪摟住梅姑,拍著她的肩膀,「好妹妹,你是經過大事的,如何便哭了?」

梅姑止住哭聲,斷然道:「姐姐,荊南護送子嶺足矣。梅姑要跟著姐姐!」

白雪笑了,「好妹妹,別小孩子一般,你還有許多事呢。看吧,我給你開了一個單,一件件辦吧。我會回來的,啊。荊南,我知道你對梅姑的心意,本來上次你隨他來,我就要說開的,惜乎錯過了。你要好好待梅姑,記住了?」

荊南「咳!」的一聲,撲倒在地叩頭不止——白雪又將梅姑拉到一邊,低聲叮囑了一陣,梅姑終於點了點頭。

飯後,白雪將三人送到山口,拿出一個包袱對子嶺道:「好兒子,這是父親和娘給你的。先由梅姨保管,到時候她會給你的,啊。」

「娘——」子嶺鄭重的跪在地上叩了三個頭,「倘若能見父親,告訴他,兒子以為父親是天下第一等英雄——」

「子嶺,好兒子!」白雪緊緊抱住兒子。

回到山莊,白雪吩咐兩個僕人守住莊園,等候侯嬴前來。又做了一番細緻的準備,暮色將臨,她跨上那匹早已經準備好的塞外駿馬,出了崤山向安邑飛馳而去。

安邑雖然不再是魏國國都,但商業傳統依舊,晝夜不關城門。白雪四更時分到得安邑,進了城便直奔白氏老府。侯嬴剛剛盤點完本月收支,準備休憩,忽見白雪風塵僕僕而來,知道必有大事,連忙將白雪請到密室說話。白雪飲了兩盅茶,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想想侯嬴也是商鞅好友故交,便開門見山道:「侯兄,衛鞅出事了。」侯嬴大驚,「何事?」白雪平靜的將荊南到崤山的事說了一遍,「侯兄,我要去咸陽。靜遠山莊交給你了。」

對這位既是女主人又是好朋友的性情,侯嬴知之甚深,對白雪與商鞅的情意更是一清二楚,她越平靜,內心的悲痛就越深,主意也就越堅定,勸告是沒有用的。侯嬴略一思忖斷然道:「靜遠山莊先放下,我與你一起去咸陽。」白雪搖搖頭。侯嬴慨然道:「衛鞅也是我的好友,將我侯嬴當義士。朋友有難,豈可袖手旁觀?姑娘莫得多言,我去準備。」說完便大步出去了。

不消半個時辰,侯嬴備得一輛輕便的雙馬軺車前來,說白雪騎馬時間太長了,執意要她乘車。白雪無暇爭執,便跳上軺車一試,果然輕靈自如,便不再說話。匆匆用過一餐,天亮時分,白雪輕車,侯嬴快馬,便出了安邑。行至城外岔道,白雪拱手道:「侯兄請先行一步,我要到靈山一趟。」侯嬴看看晨霧籠罩的靈山,明白了白雪的心意,打馬一鞭,飛馳而去。

靈山在安邑之南涑水河谷的北岸,是巫咸十峰中最為秀美的一座小山。松柏蒼翠,山泉淙淙,終年長青,幽靜異常。白雪將軺車停在山下石亭,步行登上了山腰。轉過一個大彎,便見一座陵園赫然坐落在一片平坦的谷地裡。

走進高大的石坊,一座大墓依山而立,墓碑大字清晰可見——大魏丞相白圭夫妻合墓。白雪走到墓前跪倒,從隨身皮囊中拿出一個精美的銅尊,尊蓋彈開,將一尊清酒緩緩灑到墓前,深深九叩,泣不成聲,「父親母親,這是女兒最後一次祭奠你們。歲月長長,秋風年年,女兒再也不能為父母掃墓祭拜了——女兒要去找自己的歸宿了。若人有生死輪迴,女兒來生再侍奉父母了——父親母親,你們安息吧,女兒去了——」

倏忽間,一陣清風在墓前打著旋兒,繞著白雪竟似依依不捨——白雪忍不住滿腔痛楚,張開雙手攬風撲倒,放聲痛哭。

太陽爬上山巔,靈山的晨霧秋霜散了,灑滿了柔柔的陽光。

白雪終於依依起身,頭也不回的去了。

這時的咸陽,瀰漫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異常氣氛。

嬴駟聽了宮門右將的稟報,看了公孫賈的頭顱,竟半天沒有說話——商於郡守縣令無一執行秘密手令,竟還發生了百姓聚眾擁戴商鞅作亂?商鞅既逃,卻又自動就縛,竟絲毫沒有面見自己陳述冤情的請求;三千騎士在商鞅殺公孫賈時非但無動於衷,竟還有些喝采慶幸——所有這些,都使嬴駟感到了沉重的壓力,覺得對商鞅一定要謹慎處置,絕不能造次。

他宣來長史,連下三道緊急密令:第一,即刻將商鞅交廷尉府,秘密押送到雲陽國獄,嚴禁私下刑訊。第二,不許對任何同情商鞅的臣民問罪,尤其是商於吏民。第三,公孫賈被殺事秘而不宣,立即將「公孫賈」交廷尉府以逃刑論罪「正法」,立即通告朝野。這三道密令只宣到相關官署,不許通告國人。

嬴駟要穩住局面。只有先穩住局面,才能談得上如何處置商鞅,否則,國獄裡的商鞅還得放出來。而穩住局面的要害,就是絕不能觸動對商鞅抱有同情的官員百姓,若以秦國新法的「連坐」論罪,無異於火上澆油,激起天怒人怨。只要官員百姓的同情不走到公然作亂的地步,就只能徉裝不知。

但是,這三道密令一下,咸陽的世族元老卻大為不滿。他們為公孫賈被殺一片憤怒,更為不對「同謀叛逆」的商於官民治罪忿忿然!杜摯與甘龍密商一夜,同時開始了兩方面動作。一是將商鞅被緝拿的消息廣為散佈,誘發亂勢,使國君不得不依靠世族舊臣;二是聯絡世族元老聚會朝堂,請將商鞅及其黨羽斬草除根!

商鞅被緝拿的消息一傳開,立即激起了軒然大波。

在終南山的瑩玉聽得驚訊,頓時昏了過去!悠悠醒來,本想告知母后與她同回咸陽救出商鞅,又恐母后憤激傷情撐持不住——愣怔良久,拋下幾個堪輿方士,孤身連夜趕回了咸陽。

瑩玉直衝深宮,卻被宮門右將帶一排甲士攔住。

「如何?連我也要殺了麼?」瑩玉冷笑。

「稟報公主,國君嚴令,惟獨不許公主進宮。」右將攔在當道。

瑩玉憤然大叫,「嬴駟!你如此卑鄙,何以為君?!」瘋了般突然奪過右將手中長劍,揮劍向裡衝去!右將一聲尖吼,挺胸擋在中央。訓練有素的一排甲士迅疾的鏘然伸出長矛,架在右將與瑩玉之間。瑩玉本來在流產後身體尚未完全康復,此刻悲憤難抑,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一頭栽倒在白玉階上,頭上冒出汩汩鮮血——

甲士驚慌大亂,右將連忙抱起公主登上軺車,直駛太醫院。太醫連忙搶救,瑩玉醒來睜開眼睛,卻奮力站起,踉踉蹌蹌的衝了出去!太醫令嚇得大叫,「車!快!車!」

一名甲士迅速趕來一輛軺車,將瑩玉扶上車,「公主去哪裡?我來駕車!」

瑩玉伸手一指,「找,嬴虔府——」

嬴虔正在荒蕪的後圓山亭下獨自飲酒,默默沉思。多年閉門不出,他已經習慣了每天在這荒草叢生的院子裡枯坐,許多時候竟能從早晨坐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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