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 第四節 瀕臨危難 理亂除奸

商鞅是日夜兼程趕到商於的。

秦孝公留給瑩玉的密令,使商鞅猛然想到了一件事——秦公會不會對商於郡守也有特殊安排?以秦孝公的思慮周密,這是完全可能的。反覆思忖,商鞅決意到商於封地弄個明白,安頓好這最後一個可能生亂的隱患之地。商鞅明白,咸陽局勢正在微妙混濁的當口,他隨時都有可能陷入危境,必須在有限的時間裡盡快處置好這件事。因為有了這個念頭,在商山峽谷安頓好軍營大事後,商鞅對瑩玉秘密叮囑了一番,便帶著荊南向商於封地飛馬兼程去了。

商山地區的十餘縣,在商鞅變法之前統稱為商於之地。商鞅變法開始設置郡縣,商於之地便成為一郡,郡守治所設在丹水上游谷地的商縣城內。自商於之地成為自己的封地,商鞅只來過一次。在他的心目中,這個「商君」只是個爵位封號,封地僅僅是個象徵而已。新法規定的三成賦稅、一座封邑城堡、名義上的領地巡視權,他都一概放棄。不收賦稅,不建封邑,不要絲毫治權。所有這些,他上次來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正因為這塊「封地」上沒有自己的封邑城堡,他就像在任何郡縣處置公務一樣,直截了當的進了郡守府。

天色剛剛過午,商於郡守驚喜得擦拭著汗水迎了出來,「商於郡守樗里疾,參見商君!」商鞅笑道:「樗里疾啊,一頭汗水,剛巡視回來麼?」樗里疾生得又黑又矮,胖乎乎一團,興沖沖道:「正要稟報商君呢,我剛剛從封邑回來,造得很好呢,想必商君已經去過了吧。稍時為商君洗塵之後,樗里疾再陪商君去封邑休憩。不遠,就二三十里,放馬就到——」

商鞅覺得不對味兒,眉頭一擰,「停停停,你說的是何封邑啊?」

樗里疾驚訝笑道:「商君的封邑啊!商於乃商君封地,豈有別個封邑?」

商鞅面色陡變,「本君封邑?何人所建?」

「我,樗里疾,親自監造。商君,不滿意?」樗里疾有些緊張,額頭滾下豆大的汗珠兒。

商鞅啼笑皆非,「我問你,誰讓你建造的封邑?是你自己的主意麼?」

樗里疾頓時明白了過來,長吁一口氣,躬身道:「商君且入座,上茶!樗里疾取一樣東西商君看。」說罷便鴨子一般搖擺著跑向後庭院,片刻後雙手捧著一個鐵匣子出來,恭恭敬敬的放在商鞅案頭,又恭恭敬敬的用一支長長的鑰匙打開鐵匣,取出一支銅管,擰開管帽兒,抽出一卷布書,雙手捧到商鞅面前。

商鞅看著樗里疾煞有介事的樣子,又氣又笑,接過布書展開一瞄,不禁愣怔——

著商於郡守樗里疾立即建造商君封邑。無論商君為官為民,此封邑與商於封地均屬商君恆產,無論何人不得剝奪。此詔書由商於郡守執存,證於後代君主。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

「這詔書,何時頒發與你?」

「稟報商君,先君巡視函谷關時派特使飛馬急送,其時下官正在外縣,特使趕到外縣,親自交到樗里疾手中的。」

「縣令們知曉麼?」

「事涉封地各縣,樗里疾當作密件宣諭縣令,嚴令不得洩露。」

商鞅沉思有頃斷然道:「立即飛馬下令,各縣令務必於今夜子時前,趕到郡守府。」

「商君有所不知,」樗里疾皺著眉頭,「山路崎嶇,不能放馬,往日再緊急的公事,縣令們都得兩日會齊——好吧,樗里疾遵命。」說罷急急搖擺著鴨步佈置去了。

匆匆用過了「午飯」,已經是太陽偏西。中夜之前縣令們肯定到不齊了,左右半日空閒,商鞅便讓樗里疾領著自己去看封邑城堡。出得城池放馬一陣,不消半個時辰便到了丹水河谷最險要的一片山地。這裡的山地很奇特,山峰雖不是險峻奇絕,也沒有隴西那種莽莽蒼蒼的大峽谷,但卻是山山相連,一道道連接山峰的「山樑」便構成了比山峰還要驚險的奇觀!

商君封邑就建在最寬的一道山樑上。遠遠看去,一座四面高牆的府邸孤懸兩山之間,山樑兩頭各有一座小寨防,還真是一個小小的金城湯池!再看四周,左手山峰飛瀑流泉,右手山峰溪流淙淙,山間林木蔥蘢,谷風習習,白雲悠悠。置身其中,當真令人物我兩忘!不說山水景色,單從實用處看,取水方便,柴薪不愁,也確實是一處極佳的居處。

商鞅卻是大皺眉頭,「這座封邑,花去了多少錢財?」

「商於府庫的一半賦稅。商於官民都說建造得太小了呢。」

商鞅四面打量,「樗里疾啊,這座封邑扼守要衝,改成兵營要塞,倒是適得其所呢。」

「差矣差矣,」樗里疾連連搖頭,黑面團臉做肅然正色,「稟商君,樗里疾不才,亦有耿耿襟懷,豈可將先君護賢之心做了流水?」

商鞅看著樗里疾的黑臉通紅,不禁噗的笑了出來,「先君護賢?你這黑子想得出!」

「山野庶民都能嗅出味兒來呢,商君又何須自蔽?」樗里疾竟是不避忌諱。

商鞅看看樗里疾,知道這個黑胖子鴨步極有才具,生性正直詼諧,是郡守縣令中難得的人才。聽他話音,他一定覺察到了什麼,商於官民可能也有諸多議論。商鞅本想問明,也想斥責樗里疾一番,嚴令他安定商於。可是沉吟之間,開口卻變成了沉重的自責,「一個人功勞再大,能有國家安定、庶民康寧要緊?你說,新法廢除了舊式封地,我豈能坐擁封邑,率先亂法,失信於天下?」

「商君之意,不要,這,封邑了?」樗里疾驚訝得結巴起來。

「非但不要這封邑,我還要將先君密令收回去。」

「差矣差矣,商君萬萬不可呀。這,這不是自絕後路麼——」

「不要說了!」商鞅驟然變色,「樗里疾,新君有大義,秦國不會出亂子!」

樗里疾愣怔著鼓了鼓嘴巴,想說什麼又生生憋了回去——

突聞馬蹄如雨,郡將疾馳而來,滾鞍下馬,緊張的在樗里疾耳邊匆匆低語。樗里疾臉色陡變,將郡將拉到一邊低聲詢問。

商鞅笑道:「樗里疾,有緊急公務麼?」

樗里疾臉色脹紅,驟然間大汗淋漓,拜倒在地,「商君——」

商鞅覺得樗里疾神色有異,微微一笑,「是否國君召我?」

樗里疾哽咽了,「商君,國君密令,要緝拿於你——」

商鞅哈哈大笑,「樗里疾啊樗里疾,你也算能臣幹員,如何忒般死板?拿吧,見了國君我自會辯白清楚,莫要擔心也。」

樗里疾霍然起身,「不。樗里疾若做此事,莫說自己良心不依,商於百姓要是知曉,非生吃了我不可。商君,走,我有辦法!」

商鞅厲聲道:「樗里疾,少安毋躁!」

正在這時,幾名縣令飛馬趕到,見了商鞅一齊拜倒,神色分外緊張。樗里疾高聲問:「你們是否也接到了密令?」縣令們紛紛說是。正說話間,商城方向火把連天,老百姓們蜂擁而來!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商於民眾憤怒了。山民特有的執著悍勇使他們忘記了一切顧忌,趕來看望保護他們的「恩公」。在商於百姓心目中,商於屬於商君,商君也屬於商於,商君在自己的地盤出事,還有天理良心麼?

山樑川道湧動著火把的河流,「商君不能走——!」「打死狗官——!」「誰敢動商君,剝了誰的皮!」連綿不斷的怒吼聲山鳴谷應。

樗里疾卻嘿嘿嘿笑了,「商君,你說這樣子,我等能拿你麼?」

片刻之間,火把湧到了封邑前的山樑上,頃刻便圍住了郡守縣令們!十幾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嘶聲喊道:「誰?誰要拿商君?說!」

樗里疾連忙打拱笑道:「父老兄弟們,我等也是保護商君的。商君在這裡!」

人們聽說商君在此安然無恙,不禁一陣狂熱的歡呼。老人們率先跪倒,「商於子民參見商君——!」火把海洋也呼啦啦跪倒,赤膊壯漢們高喊:「國君壞良心!商於人反了——!」人海呼應怒吼著,「昏君害恩公!跟商君反了!」「商於人只做商君子民!」

站在火把海洋中,商鞅眉頭緊皺,熱淚盈眶。他一個一個的扶起了各鄉的老人,向他們深深一躬,對最前邊一位老人高聲道:「老人家,讓我給大家說幾句話吧。」

老人舉手高呼:「禁聲——!聽商君訓示——!」

呼嘯紛亂的火把海洋漸漸平息下來。商鞅走上了一座土丘,向民眾拱手環禮一周,「父老兄弟姐妹們,商鞅永生銘感商於民眾的相知大恩。日月昭昭,民心如鑒,商鞅此生足矣!但請父老兄弟姐妹們,務必聽我一言,商鞅當年入秦變法,就是為了民眾富庶,秦國強盛。秦國變法才短短二十餘年,溫飽足矣,富庶尚遠。當此之時,國脈脆弱,經不起動盪生亂。商鞅若留在商於苟安一世,或與父老們反叛,秦國都必然大亂!商鞅一人,死不足惜,商於十餘縣的生計出路,都必將毀於一旦!不知多少人要流血,多少家園要毀滅?整個秦國,也會在動盪中被山東六國吞滅!父老兄弟姐妹們,秦國人的血,要流在殺敵戰場上,不能流在自相殘殺的內亂中!再說,我回到咸陽,一定會辯說明白,成為無罪之身。那時候,商鞅就回到商於來隱居,永遠住在這片大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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