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 第一節 沉沉夜幕重重宮闈

商鞅終於開始忙自己的事了。

從墓地回來,商鞅心裡空蕩蕩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意與沮喪,將自己關在書房裡默默流淚。孝公的盛年病逝,對他的心靈是重重一擊!除了那天下難覓的君臣情誼,除了那同心同德的默契,最令人痛心的,便是他們攜手相扶的大業半途而廢。秦孝公在函谷關遠望的憤激與遺恨,正是商鞅最為痛心的傷口。設若再有二十年,他們的功業將何其輝煌?只有那時,才可以說,商鞅的法家學說獲得了徹底的勝利——如今秦公去了,商鞅才驟然感到了自己獨木難支,才感到了秦孝公作為他背後的支柱是多麼重要。以他冷峻凌厲的性格,無與倫比的才華,只有秦孝公這樣的國君才能讓他放手施展。堅實厚重的秦孝公,從來不怕商鞅的光芒淹沒了自己,從來都是義無反顧苦心周旋,為他掃清所有障礙。即或是有人風言,「秦國民眾唯知商君之『令』,而不知國君之『書』。」秦孝公也是微微一笑,不於理睬。而今秦孝公去了,自己還能遇到如此罕見的國君麼?不能了,永遠不能了。自古以來,明君強臣之間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更深人靜,商鞅平靜了下來。他寫好了辭官書,準備新君明日即位後便鄭重呈送。即位大典的事,他已經交給了景監車英,不用親自操持了。他要做的,是盡快善後,整理準備交接的官文,集中屬於自己的典籍書卷,以備辭官後治學。也就是說,他所有的事都集中在書房,書房之外的善後完全用不著他操心。瑩玉卻覺得他未免太急,侄子剛剛即位,他這位姑父商君就要辭官,總有點兒不妥。商鞅只是笑笑,也不多說,只顧在書房裡忙。

商鞅不好對瑩玉明說的,是自己的那種異常感覺。

從嬴駟回到咸陽,商鞅就感到了這位太子和自己的疏離與陌生,儘管太子非常的尊重自己,見了自己恭敬得甚至超過了尋常官員。但正是這種「敬」,使商鞅感到了內心的「遠」。商鞅雖不善從小處處人,但卻善於從大處處人。譬如對待太子,商鞅在二十多年中,竟一直無從彌合他和少年嬴駟之間的傷口。按照常理,小嬴駟犯法理虧,商鞅只要多接觸多開導,稍稍給「放逐」中的嬴駟一些照料撫慰,依嬴駟的悟性自悔,這種傷口當不難彌合。但商鞅卻從來沒有想過這樣去做。他的嚴厲、他的自尊、他的注意力、他的盡公無私、都不允許他這樣做。在商鞅看來,一個做錯了事的人若再去計較處罰他的人,那是不可思議的!一個志存高遠的法家名士,如果再存心回頭撫慰依法處置的罪人,同樣是不可思議的!即使這個「罪人」具有最特殊的身份,他也不可能改變自己的本色。二十多年後,當商鞅敏銳覺察到這種「敬而遠之」時,這種傷口已經成了難以填補的鴻溝。

對人心人情人事的洞察,商鞅是無與倫比的,這種溝壑他看得很清楚。商鞅的過人處,正在於他不會在大局上迷失自己。留在國中,與新君貌合神離,上下不同心,豈能再創大業?況且,新君嬴駟已經完全成熟,自己這個「鎮主」權臣留在國中,反倒多有不便。更重要的是,秦孝公臨終前的囑託——嬴駟能扶則扶,不能扶則商君自立為秦公——使商鞅處於一種微妙的難堪地位。這個囑託是當眾說的,大臣們都知道,商鞅也認為這是秦孝公的肺腑之言。論能力,論實力,論威望,論民意,商鞅都可以做到廢嬴駟而自立。按商鞅的本色品格,也絕不會顧忌天下非議與舊貴族的罵聲。假若嬴駟真的不堪重任,商鞅是會那樣做的,而且毫不猶豫,做得乾淨利落。

但是,如今的嬴駟完全可擔大任,且對新法一力維護,自己如何能因嬴駟與自己「不合」而發難?如果商鞅是一個以權力為第一生命的人,也許恰恰這個「不合」,便是發難的最大理由。但是,商鞅畢生追求的恰恰是功業,而不是權力。功業完成之後,僅僅為了保持權力而傾軋,何談頂天立地之名士?既然認可了嬴駟,就應當為他開道,讓他放開手腳去做。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明君豈怕找不到良才輔佐?留在國中,嬴駟坐立不安,非議也會紛至沓來,對自己不利事小,引起裂痕內亂事大。

商鞅辭官,還有一個因素,就是想引出那些神秘的影子。

除了秘密活動的公孫賈,商鞅對嬴虔和甘龍的死始終感到蹊蹺,尤其在知道了秦孝公那次「元老宴」的真實意圖之後,更是疑慮重重。假如這些「該死」者都沒有死,他們顯然是將希望寄託在嬴駟身上。難道這些人發現了什麼?篤定嬴駟會支持他們?如果是這樣,商鞅倒想看看他們究竟要做什麼。自己辭官,無疑會引得他們早日出來,若有不測,自己也來得及收拾。

次日清晨,剛剛舉行完嬴駟的即位大典,商鞅就將辭官書交給了國府長史。

大典一結束,嬴駟沒有接見任何大臣,就逕自回到了書房。他不急於和任何人共商國是,他要看看動靜,因為他嗅到了一股異常的味道——昨天夜裡,他書案上突然出現了一卷沒有具名的《請舉遺民書》!方纔,長史又呈來了商君的《辭官書》。他覺得應當好好想想,絕不能輕易動作。

宮中很空曠很冷落。公父的一撥舊人,嬴駟一個都沒有用。像黑伯那樣的老人,嬴駟覺得不放心,他們對公父的舊情太深了。黑伯在公父葬禮之後驟然衰老了,白髮如霜,佝僂成一團,失魂落魄的在宮中到處轉悠,被嬴駟派人送到終南山老太后那裡去了。其餘舊人一律集中在公父的那個院子裡,等候重新分派。嬴駟從太子府帶來的十幾個內侍僕從,散佈在這偌大宮中,竟是無聲無息。好在嬴駟習慣了寂寞冷清,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要得整順,那要慢慢調理,急躁只能壞事。

已是暮春初夏,白日雖然長了許多,但天還是不知不覺的黑了下來。嬴駟理清了自己的思緒,坐在燈下打開了那捲神秘的匿名上書,卷首赫然五個大字——請舉遺民書!

臣等昔日獲罪者上奏國公:一國之本,在於世族。臣等本老秦舊士,歷代追隨秦公,浴血沙場,馬革裹屍,烈士纍纍,忠臣鍔鍔,實乃老秦國脈所繫。先君變法,臣等未嘗懈怠。然商鞅主政,視臣等為腹心之患,羅織小罪,貶黜殺戮,責之細行,酷刑凌辱。秦國世族蒙冤含恨,子孫凋零,竟至一蹶不振!世族衰微,國脈不存,國公何得安枕?當此之時,商鞅權傾朝野,野心彌彰,必欲殺王自立而後快!臣等孤存忠心,請我王興滅繼絕,大舉遺民,倚喋血世族克難靖國,護秦國新法重振大業。耿耿此心,惟天可表。

嬴駟字斟句酌,細細品味,看出了這篇痛心疾首的文字絕然是煞費苦心敲打出來的。

文卷只提商鞅刑殺,卻迴避商鞅變法,將天下皆知的商鞅變法說成「先君變法」,非但為他們不觸動新法找了一個很妙的台階,而且表明了世族力量志在復出而並不想推翻新法的意圖。目的單一,就容易獲得他的共鳴首肯。當然,這個謀略的背後,顯然是認為嬴駟也對商鞅有著仇恨與戒懼。匿名文卷還隱隱透露出對他的脅迫,「國脈不存,國公何得安枕?」當真是用心良苦!更奇怪的是,他們匿名不具,竟然採取了刺客遊俠式的秘密呈送,分明是在做初步試探,萬一失算,使他這個新君也無法主動出擊。

思忖良久,嬴駟沒有將這卷特殊的「上書」歸入公文卷宗,而收進了只有自己能打開的鐵箱。他覺得還是要靜觀,情勢不明朗,他絕不會輕易決斷。踱步有頃,驀然想起長史交來的商君上書,立即坐在燈前打開,卷首題目讓他心頭一跳——請辭官治學書!

臣衛鞅啟奏君上:鞅不得志時,聞先君《求賢令》離魏入秦。嘗遇先君求變圖強之際,多方考量,論政明志,委臣以治國重任。臣主政二十餘載,惕厲自勉,推行變法,未嘗懈怠。鞅本布衣之士,得遇先君生死相知,一展所學,此生足矣!今先君已逝,臣痛悲無以自拔,飄忽恍若大夢,悠悠此心,不勝倦怠,自感老之將至,無從專精國事。況新君明銳,才堪大任,胸有成算。臣懵懂在位,與國無益,與事有損。懇請允准臣辭官退隱,治學山林。如此則國家興盛,臣心亦安。

嬴駟嘆息一聲,心中微微一陣顫抖。

在嬴駟的心目中,商鞅就像高山之巔的岩石,永遠都是冷冰冰的。今日看這辭官書,竟是催人淚下,嬴駟幾乎難以相信這出自冷冰冰的商鞅筆下。揣情度理,嬴駟相信商君之言是真實的。他眼前又一次閃過黑伯那失魂落魄的佝僂身影。這些老臣舊人和公父的情感太深了!公父一死,他們簡直如喪考妣一般。上大夫景監病了,國尉車英在喪禮那天竟哭得昏死在公父墓前,還有那個咸陽令王軾,捶胸跺足的要給公父守陵。更不說一大片趕來的郡守縣令,一個個都哭得死去活來,硬是讓葬禮磨到了天黑!瑩玉姑母與玄奇新母后的悲傷,甚至庶民國人的悲傷,嬴駟都完全理解。惟有這些舊臣老人的悲傷,讓嬴駟覺得很是茫然。公父並沒有給這些人特出的利益和權力,如何都覺得公父死了就天塌了一般?細細想來,嬴駟覺得公父真是不可思議,竟能如此深徹的將人心聚攏在自己身上!難怪他從來沒有覺得商鞅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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