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處心積慮,要做好最後一件大事。
儲君之事一旦解決,秦孝公心頭頓時輕鬆。作為國君,後繼無人是最大的失敗。而今嬴駟作為不俗,頗有見地,看來堪當大任,加之商君輔佐,秦國將後繼無憂。秦孝公心一定,就想到了一直縈繞心頭的一件大事。再不做,就來不及了。雖然扁鵲的神術、老墨子的奇藥、玄奇的愛心同時遇合,使他的病體出現了不可思議的奇蹟。但秦孝公知道,這絕不意味著他病體的康復。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盡可能的做好這最後一件大事。
從開始變法,秦孝公就或明或暗的意識到,秦國朝野有一股反對變法的勢力存在。儘管這股勢力隨著變法的節節推進而漸漸萎縮,尤其是庶民國人中的反變法勢力幾乎全部化解。原因只有一個,庶民國人從變法中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獎勵耕戰、廢除井田、隸農除籍、村甲連坐、移風易俗,這些最重要的新法實行三五年後,莫不使國人竭誠擁戴,連那些歷來蔑視官府的「疲民」,也變成了勤耕守法勇於公戰的良民。這是秦國新法不可動搖的根基。
但是,秦國新法卻屢屢傷害了舊貴族,廢除世襲爵位、廢除貴族封地、廢除私家親軍、廢除貴族治權、無功不賞、有罪同法等等等等,幾乎將貴族特權剝奪得一乾二淨。秦國的老族望族幾乎在變法中全部崩潰了。另一方面,上層權力也在變法中發生了難以預料的變化,舊貴族權臣幾乎無一例外的被貶黜架空了。一個個做來,雖然並不顯山露水,然則時間一長,資深老貴族的全體衰落,卻是誰也看得明白的事實。甘龍、杜摯、公孫賈、孟西白三族大臣以及無數的貴族臣工,都是這樣被淹沒的。
更重要的是,變法浪頭還無情的湮滅了一批本來是變法支持者的貴族大臣,將他們也變成了與反對變法的舊貴族同樣下場的淪落者!太子嬴駟、太子左傅兼領上將軍的嬴虔、太子右傅公孫賈的被淘汰出局,是變法進程中最重要的事變,導致秦國的上層權力結構發生了令人擔憂的傾斜。秦孝公、商鞅、嬴虔組成的「三角鐵雲梯」殘缺了,作為國家儲君而起穩定人心作用的太子從權力層消失了,久掌機要而頗具影響力的公孫賈被刑治放逐了。從權力場的眼光看,太子力量竟然成了秦國變法的最大受害者!這一事變的直接後果,是秦國上層力量的根基大為削弱,更深遠的負面作用,則更是令人難以預料的——在變法中受害的舊貴族們將以「太子派」為旗幟!無論太子、嬴虔、公孫賈等對變法的態度與舊貴族們有多大區別,舊貴族們都會將太子力量作為他們的旗幟,而太子力量也會與舊貴族們產生某種惺惺相惜的共鳴,都會對變法及其核心人物產生出一種仇恨。
與其說秦孝公嗅到了某種氣息,毋寧說秦孝公從一開始就清楚這種後果。
秦孝公是一個極為特出的權力天才。他的雄才大略,不在尋常的文治武功開疆拓土,而在於將一場千古大變不動聲色的從驚濤駭浪中引導出來。他的全部智慧,就在於每次都能將本可能顛倒乾坤的流血事變穩健的消於無形,使秦國大權始終牢牢控制在變法力量的手中,成功的迫使秦國上層舊貴族勢力在變法中全面「隱退」。在商鞅掌握核心權力之前,他巧妙的搬開了阻礙商鞅執掌大權的阻力,有步驟的將權力順利集中到商鞅手裡。商鞅掌權開始變法後,充分施展出千古大變的肅殺嚴峻與排山倒海般的威力。這時的秦孝公沒有提醒商鞅謹慎行事,更沒有陷入變法事務,去一絲一鉚的干預訂正,而是淡出局外,全身心注目那些暗中隱藏的危險。他很明白,像商鞅這樣的磐磐大才和冷峻性格,任何督導都無異於畫蛇添足。作為國君,他只要遏制了那些有可能導致國家動亂的勢力,變法就會成功。在「太子事變」前,秦孝公對舊貴族勢力並不擔心。但在「太子事變」後,秦孝公卻警覺到了危險。
雖然如此,秦孝公非但沒有對這些危險勢力斬草除根,甚至連多餘的觸動都沒有。商鞅的唯法是從與秦孝公的後發制人在這裡不謀而合,都對這種有可能合流的危險採取了冷處置——你不跳,我不動。其所以這樣,是因為秦孝公要讓歲月自然淘汰這些危險者。他相信,仇恨失意鬱悶獨居山野放逐這些常人難以忍受的折磨,將早早奪去他們的生命。甘龍、嬴虔、公孫賈幾個人一死,全部危險力量的旗幟人物就沒有了,其餘殘餘力量,自然也就在朝野大勢中融化了。
誰能想到,上天彷彿遺忘了那些失去價值的生命,竟然不可思議的將厄運降臨在他這個國君身上!盛年之期,行將辭世。這一冷酷事實,迫使秦孝公動了殺機!他要在最後的時間裡剷除這些隱患。
即將成為國君的嬴駟,對商鞅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疏離,對嬴虔公孫賈則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歉意。這是秦孝公敏銳的直覺。假若這些危險者消失了,嬴駟會是一個好君主,也有能力保持秦國的穩定。然則,只要這些危險者還在朝局之內,秦國新法和商鞅本人就將面臨極大的風險!要消滅這種隱患,只有他能做到。
秦孝公的謀劃很簡單,也很實用。首先,他避開了商鞅,也避開了嬴駟,不讓他們知道這件事,更不讓他們參與這件事。商鞅是秦法的象徵,是危險勢力的復仇目標,而剷除隱患的方式卻是「違法」的權力角逐,是旨在保護商鞅的行動。有他參與,隱患反而會更加複雜,反倒可能使保護商鞅的目的適得其反。而嬴駟是儲君,要盡可能的不為他樹敵。單獨的秘密的完成這件大事,是秦孝公最後的心願。
有意將嬴駟留在終南山,秦孝公與瑩玉迅速回到咸陽。瑩玉按照秦孝公的叮囑回府了,秦孝公卻馳往咸陽北阪的狩獵行宮。
這時候的咸陽北阪,還保持著蒼茫荒野的原貌,遠非後來那樣聲威赫赫。所謂狩獵行宮,也就是兩三座儲藏獵具的石屋與臨時休憩的一間寢室。雖然簡樸,卻常住著一個百人騎士隊,等閒臣民不能進入。秦孝公在這裡秘密召見了國尉車英,計議了大約半個時辰,秦孝公又飛車回到了咸陽宮。
夜半時分,北風呼嘯,滴水成冰。漆黑的原野上,一隊人馬悄無聲息的從北阪的叢林中開出,又悄無聲息的開進了咸陽北門。
就在這月黑風高的夜晚,咸陽南市的那片孤獨院落裡,蒙面石刻般的嬴虔依舊青燈枯坐。
突然,「砰!」的一聲,一支袖箭扎在面前的長案上!庭院中卻一片寂靜,杳無人跡。
嬴虔緩緩拔下袖箭,解開箭身的布片兒展開,卻不禁渾身一抖!枯坐良久,他伸手「篤、篤、篤」敲了三下長案。
一個黑衣老僕走來默默一躬,嬴虔對老僕耳語片刻,老僕快疾的轉身走了。
次日清晨,一夜北風刮盡了陰霾,咸陽城紅日高照恍若陽春。咸陽宮南門駛出了一輛又一輛華貴的青銅雙馬軺車,車上特使捧著國君的詔書,抵達一個又一個元老重臣的府前。秦孝公向元老們發出了大宴喜詔——國君康復,將在咸陽宮聚宴老臣,大赦前罪,特派使者專車迎接,元老務必奉詔前來。
一時間,街中國人翹首觀望,感慨國君的寬宏大量,竟是瀰漫出一片喜慶氣氛來。
半個時辰後,以各種形式貶黜而備受冷落的元老們陸續進了咸陽宮,矜持的下了青銅軺車,相互高聲談笑著進了正中大殿,按原先的爵位名號各自就座了。六個大燎爐,木炭燒得通紅,大殿中暖烘烘的。這些白髮蒼蒼的元老們多年來為了自保,已經斷絕了相互來往。今日竟聚宴宮中,紛紛相互問候試探,寒暄得不亦樂乎。堪堪將近巳時,大殿中只剩下三張空案——正中央的國君位、左手的太師位、右手的太子左傅上將軍位。
巳時一刻,秦孝公輕裘寬帶,神采煥發的走進大殿。
「參見君上——!」元老們離座躬身,齊聲高呼。
秦孝公一瞄座位,微微一怔,卻立即笑道:「請諸位老臣入座,老太師與上將軍一到,立即開宴。」
此時,突聞殿外馬蹄聲疾,一特使大步匆匆走進,「稟報君上,太師甘龍病故!」
「病故?」秦孝公霍然起身,「何時病故?」
「半個時辰前。臣親自守候榻前,送老太師歸天。」
秦孝公尚在驚詫,又一特使飛馬回報,「稟報君上,左傅公子虔突然病逝!」
「噢——是何因由?」
「突發惡疾,誤用蠻藥,吐血而死。」
秦孝公思緒飛轉,斷然下令,「上大夫景監,主持大宴。國尉車英,隨我去兩府弔唁。」回身對景監低聲叮囑幾句,便匆匆登車出宮。
封閉大門二十年的公子虔府終於大開了正門,一片動地哭聲!秦孝公到來時,老得佝僂蹣跚的白髮總管正在門外迎候。孝公下車,眼見昔日聲威赫赫的上將軍府裡外一片荒涼破敗,竟是令人不堪卒睹。進得庭院,便見正廳階下一張大案上停放著黑布苫蓋的一具屍體,府中男女老幼都在伏地大哭。孝公上前緩緩揭開黑布,一張令人生畏的面孔赫然顯在眼前——一頭白髮散亂,被割掉鼻子的一張臉乾縮得瘦骨稜稜,沾滿了紫黑色的淤血!昔日長大偉岸的身材,竟乾瘦得彷彿冬日的枯樹老枝!
是的,這是嬴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