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第三節 蒙面來客與神秘預言

太子嬴駟現下只有一件事,埋頭閱覽秦國的法令典章。

雖說公父明令他與商君共攝國政,但嬴駟心裡十分清楚,這是公父讓自己跟著商君熟悉並修習國務。他長期遠離權力中心,對法令、人事、政令推行方式等基本事務都非常陌生,事實上也無從共攝,只能跟商鞅做學生。為了盡快進入,嬴駟主動請求用一個月時間,讀完國藏的全部法令典章以及變法以來的國史記載。商鞅完全贊同嬴駟的想法,認為這是把握國務不可或缺的一環,熟悉得越早越好,越徹底越好。商鞅制訂了一個進度:每三日從典籍庫給太子府送去一車竹簡,一個月十車,大體可以披閱完全部法令、典章與國史。秦國缺乏文治傳統,往昔素來不注重積累國家資料,國史記載也特別簡略。商鞅執政後大幅度改變了這種狀況,非但對國史進行了全面的重輯整理,而且將所有的法令、典章、人口、賦稅等政務文本都分為正本、副本兩套建館收藏。正本非秦孝公、商君調閱不能出館,副本則供各官署與學士隨時查閱。給太子嬴駟看的自然是正本,所以太史令府吏就格外的緊張忙碌。出館點驗,派兵押送,回收點驗,逐卷歸位,生怕出了差錯。太子嬴駟也分外刻苦,除了每天休憩兩個時辰,其餘時間全部沉浸在書房。

天寒夜長,嬴駟書房的大燎爐幾乎沒有熄滅的時候。木炭燒得再乾淨,也總有絲絲縷縷的白煙與炭氣,天天薰烘,嬴駟的臉竟微微發黃,還有些輕微的咳嗽。儘管如此,嬴駟依然天天守在案頭,真有些秦孝公年輕即位時的勤奮氣象。

這天已是二更時分,嬴駟正在全神貫注的翻檢披閱,年輕的內侍進來稟報說,一個楚國商人求見。嬴駟驚訝的抬起頭來:「楚國商人與我何干?不見。」

內侍低聲道:「他說受太子故交之託,前來送一樣東西。」

嬴駟大為疑惑,如果說他有故交,那就是「放逐」生活中結識的村野交誼,可那些人誰能知道他是太子呢?又如何能託人找到這裡?思忖有頃,他不動聲色道:「既是故交所託,請在外書房等候,我片刻就來。」內侍走後,嬴駟又沉思一陣,收拾好案頭,輕步走到隔門前打開一個小孔向外端詳。

外書房站著一個身著華貴皮裘者,從一身華麗的黃色看,的確是楚國商人的習慣服飾。但這個人手中空無一物,臉上還垂著一方黑沉沉的面紗,透出幾分不尋常的神秘氣息。

嬴駟拉開門,冷冰冰的盯著這個蒙面者,卻一句話也不說。

蒙面人深深一躬,「楚國商人辛必功,參見太子。」

嬴駟沉默佇立,依舊一言不發。蒙面人拱手道:「敢問太子,可曾認識一個叫黑茅的山民否?」嬴駟面無表情,既不搖頭,也不點頭。蒙面人又道:「黑茅委託在下給太子帶來一件薄禮。」嬴駟冷冷道:「請先生摘下面紗,再開口。」蒙面人道:「非是在下不以真面目示人,實是在下天生醜陋,恐驚嚇了太子。」嬴駟冷笑沉默。蒙面人右手一抬,面紗落地——一張紅髮碧眼闊嘴大牙連鬢虯髯的面孔赫然現出!在燈下顯得特別可怖。

嬴駟平淡淡道:「先生如此異相,何自感難堪?」

商人拱手做禮道:「太子膽識過人,在下欽佩之至。」

嬴駟彷彿沒有聽見,淡然道:「黑茅何許人也?本太子素不相識。」

「黑茅言說,他與一個叫做秦庶的士人交好,找到太子府就可找到秦庶先生。」

「秦庶乃我書吏,公差在外。」嬴駟毫無表情的回答。

「如此恕在下鹵莽。告辭。」

「且慢。黑茅找秦庶何事?我可代為轉達。」

黃衣商人:「可否容在下遮面?卑相實在有傷大雅。」

嬴駟點點頭。商人撿起黑紗掛好,恭敬道:「稟報太子,三年前在下商旅,路過商山遇大雨阻隔,幸得黑茅兄容留旬日,是以結為好友。從此,來往路過就必有盤桓。黑茅兄行走不便,故此委託在下尋覓故交,原無他故。」

嬴駟漫不經心道:「這個黑茅,何以行動不便?」

「稟報太子,黑茅兄從軍次年便從馬上摔下,一腿傷殘,但立功心切,堅執留在炊兵營。十載過去,未斬敵首,未得爵位。老兵還鄉,淒涼不堪。」蒙面商人聲音嘶啞,略有哽咽。

「新法之下,何得淒涼?」嬴駟顯然聽得很認真。

「黑茅兄父親被刑殺,母親自殺,舉村進山自救,唯留黑茅兄一人漂泊乞討。」

「如何——刑殺?自殺?自救?你詳細道來。」嬴駟不禁大為驚訝。

蒙面商人緩緩道:「在下聽黑茅兄言說,黑林溝大旱三年,遭了年饉。商於縣令用官糧賑災,被商君制止,當場斬首了商於縣令和黑茅兄的父親——村正黑九;又派出兵士,威逼舉村老少進山,任其自生自滅。黑茅兄老娘親悲痛過分,跳崖身死。黑茅兄傷殘無依,無力謀生,又怕被官府當做疲民治罪,便白日在楚國邊界的山村乞討,晚上趕回老屋落腳——」

嬴駟面色陰沉得可怕,轉過身去久久沉默。

「稟報太子,這是黑茅兄託我轉交秦庶的禮物。」

嬴駟轉身,赫然一塊黑布包裹的物事立在面前!蒙面商人道:「黑茅兄言說,這是秦庶的心。他只讓我給秦庶帶一句話:那座墳沒有了,是商君下令挖掉的。」

嬴駟努力平靜自己,淡漠的接過黑布包,「你可走了。」

「秦庶先生若有口信帶給黑茅兄,請他到楚天客棧找我。」

嬴駟默默點頭。蒙面商人深深一躬,大步去了。

回到書房,嬴駟心亂如麻。看著那塊紫黑的枯樹墓碑,他禁不住熱淚盈眶。那個美麗的紅色身影從眼前飄過,那悲愴激越的歌聲縈繞在耳旁,那個姑娘深深的愛著自己,為自己義無反顧殉情死了。那是第一次結結實實撞開嬴駟心扉的火熱戀情。嬴駟在峽谷裡痛不欲生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原來自己也深深的愛著這個美麗的村姑!假如他不是被「放逐」,假如他不是秦國太子,他一定會將她帶回來,一定會娶她!他離開黑林溝的時候,心中就立下誓言,有朝一日一定要接她娶她。可是他當時不能說啊。沒有想到,他冷冰冰的拒絕不但沒有使姑娘知難而退,反而使姑娘為他獻身了。多少年來,嬴駟每想起那個美麗的身影,心就疼得滴血,一種深深的屈辱感就折磨得他寢食不安。姑娘留給他的,就只有那一抔黃土,那是他魂牽夢繞的一抔黃土啊。如今,連他親手給姑娘蓋上的這一抔黃土也被剷除了,黑九夫婦也竟然死了,黑茅兄弟也淪為乞丐了,唯一在嬴駟冰涼的少年時代留下的一片純樸友情,就這樣被無情的抹去了——上蒼啊上蒼,你何其不公!

嬴駟一夜未眠,木然坐到天亮。宮中內侍來傳宣他時,他剛剛上榻不到一個時辰。嬴駟本來想大睡一覺,清醒清醒,避免自己沿著綿綿思緒滑下去。可是上榻後怎麼也不能入眠,反倒更為清醒了。驀然,他心海一閃,想到那個猙獰可怖的蒙面商人,覺得此人此事大為蹊蹺。那個商人是先問自己是否認識黑茅的,此一問,便可見他知道「秦庶」就是面前的太子!看自己默然不答,他才說黑茅委託他到太子府找「秦庶」的。若黑茅果真淪落為難以求生的乞丐,如何能知道「秦庶」在太子府?美麗山妹殉情於荒山絕谷,黑茅如何便能知曉?商君縱然經常出巡,又如何能到得那人跡罕至的地方去毀墓?果真商君認為有人假冒嬴駟損害公室聲譽而毀墓,能不稟報公父?公父能不詢問自己麼?商君執法固然無情,但卻從來沒有逾越法度這個雷池半步,他能如此濫殺大名赫赫的造士村正黑九麼?秦國新軍之軍法昭彰,軍中傷殘,縱然不斬敵首,亦在退役時賜金安置,如何便能淪為乞丐?

心頭一亮,嬴駟想到了自己在荒山絕谷醒來時的奇蹟——斷指接上了,傷口包紮了,身上蓋了一件白布衫,手邊還放了一塊熟肉!仔細想來,當時顯然有人發現了自己,從墓碑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才救了自己,但卻沒有露面。反覆思忖,洩露身份的可能惟有這一次。知道「秦庶」就是嬴駟的,也只有那個荒山絕谷救過自己的那個神秘人物。這個人是誰?難道——猛然,嬴駟一個激靈——那個人肯定就是昨晚的楚國商人!

嬴駟猛然坐了起來,望著映得窗戶一片淡紅的早霞,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來人。請家老前來。」

不消片刻,一個老內侍匆匆走進寢室,嬴駟低聲吩咐了幾句,倒頭便睡,鼾聲大起。

紅日已上半山,宮中內侍來宣。嬴駟雖則只睡了半個時辰,卻是一點兒不顯疲憊之色。到得宮中,公父也是剛剛梳洗完畢,正在前庭緩緩舞劍。嬴駟上前恭敬見禮,「公父康復,兒臣不勝欣喜。」孝公收劍笑道:「駟兒,今日陪我去終南山如何?」

「兒臣遵命。」嬴駟欣然領命。

出得宮門,嬴駟見只有十多名甲士和公父的一輛軺車,便知道新母后不去,也不多問,翻身上馬走在軺車旁邊,出了咸陽便直奔終南山下。

這是冬日少有的無風天氣,陽光和煦,蒼松長綠,竟有幾分小陽春的光景。到得山下,沿著一條小河進山,便見蒼松翠柏的谷地中露出一片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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