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算六國 第四節 稷下學宮的人性大論戰

不到五年,齊國已經是生機勃勃,百業興旺,文明昌盛,隱隱然成為與魏國並駕齊驅的第一流大國。這時候的齊國,朝堂大臣有騶忌、田忌、鄒衍、晏舛、段干朋等名臣名將,地方大臣更是清明勤政人才濟濟。然更令齊國雄視天下的,卻是他們的稷下學宮。歷經二十餘年精心培植,稷下學宮已經是名士薈萃,精英雲集,成為齊國取之不竭的人才寶庫。視人才為國寶的齊威王,每每說到稷下學宮,便豪氣勃發,「稷下學宮收盡天下英才,齊國豈能不一統天下?」

世間事錦上添花。就在齊國沐浴著海風崛起的時候,兩位名震天下的人物來到了臨淄。一個是大張旗鼓堂堂正正來的,一個卻是無聲無息秘密來的。

齊威王接到兩路稟報,精神大振,霍然離席道:「丞相、學宮令隨本王迎候大師。上將軍安排先生便是。」田忌答應一聲,便興奮的走了,畢竟那位神秘人物對他這個上將軍來說是太重要了。齊威王便和騶忌各乘軺車,急急趕到城外。

臨淄南門外的迎送亭已經隆重的佈置了起來。齊威王站在亭外軺車上,遙遙望著通往魯國的官道。大臣們則分列站在亭外,紛紛低聲議論著,顯得很是有些激動。齊國就差這麼個大宗師,而今他終於來了!

「稟報我王,車騎已現!」

「丞相,隨本王迎上。」齊威王一跺腳,軺車轔轔駛上官道。

迎面煙塵大起,一支沒有旗幟的車隊隆隆北來。遙遙可見每輛車都是兩馬駕拉,馭手全是長衫布巾的儒生打扮。戰國時代,便是大國特使,除了騎士護衛,尋常也只有一輛軺車和兩輛行李車。尋常名士周遊,能有一車就算是極大的排場了。這支車隊卻有十三輛雙馬快車外加一輛青銅軺車,雖然沒有旗幟,卻也是氣勢非凡,絕非尋常學派名士可比。青銅軺車下肅然端坐的是一個五十多歲鬚髮見白的男子,面目清朗肅穆,三綹長鬚被風吹起,顯得瀟灑凝重而極有內涵。

迎來的齊威王不禁高聲讚歎,「孟夫子果然不凡!」

來者正是名動天下的孟子車隊!這位高才雄辯灑脫不羈而又堅如磐石的儒家領袖,在戰國之間已經奔波了二十多年。像當年的孔子一樣,他的奔波使儒家的學問種子撒遍天下,但卻始終沒有實現自己的實際追求——為政一國並以儒家理想治國安邦。但孟子沒有灰心。他堅信在這大爭之世,天下必有他一展抱負的禮儀大邦。魏國他去過多次,原以為富庶風華的魏國最需要儒家名士,不想魏惠王 對他奉若上賓,每天和他談天說地議古論今,卻從來不問他治理邦國的大政方略,看樣子大有將他當作食客養起來的光景。孟子雄心勃勃,肩負中興儒家的大任,豈容得此等難堪與尷尬?但孟子畢竟是孟子,他彬彬有禮的向魏惠王告別,說明了重新出遊的願望。魏惠王竟是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儒家博學,正是從遊歷天下中得來!本王相贈夫子書車十輛,黃金百鎰,以資行色!」孟子內心發涼,便長長一躬,斷然離開了安邑。他久聞齊國稷下學宮的名聲,便藉著遊學名義到齊國來了。

「夫子,好像有人迎接?好像是大臣!」駕車的萬章頗為驚訝,高聲回頭提醒老師。

後面車上一個弟子站起來瞭望,「啊!是齊王!沒錯,王旗,是齊王!」

萬章知道公孫丑的眼力極好,便「吁——」的一聲挽韁停車,回身拱手道:「夫子,齊王在官道迎接,要否下車,列隊緩行?」

孟子微微睜開眼睛,略微思忖,「照常行進。」

「是。」萬章向後高聲道:「照常行進,切勿喧嘩。」一抖馬韁,車隊轔轔啟動。

官道邊的齊威王君臣卻已經下車,在道邊肅然拱手迎候。見孟子的青銅軺車轔轔駛來,齊威王當道拱手高聲道:「齊王田因齊,恭迎夫子蒞臨——!」

萬章機警細緻,早已經將車速減緩,此時正好將軺車停穩。孟子霍然從軺車傘蓋下站起,深深一躬,「不知齊王在此,孟軻唐突擋駕,多有得罪了。」

「夫子,田因齊專程來迎,非有他事。」齊威王笑著上前來扶孟子下車。

孟子大禮拜伏在地,「孟軻何德何能,竟勞齊王迎候郊外?」

齊威王連忙扶起孟子,爽朗大笑,「夫子學問,天下魁首,田因齊自當敬賢禮遇。夫子,這位是我齊國丞相騶忌。這位是稷下學宮令鄒衍。」

騶忌、鄒衍一齊拱手,「見過夫子。」

孟子恭敬還禮,「得見二位大人,不勝榮幸之至。」

說話間,已到迎送亭外,跪坐在大紅地氈上的樂隊奏起了祥和宏大的樂曲,孟子肅然拱手,「齊王,此《小雅》乃天子迎送諸侯之樂,孟軻如何敢當?」

齊威王大笑,「夫子啊,樂禮等級當真不成?好聽罷了。」

鄒衍笑道:「夫子啊,恪守禮制,何有今日之天下?」

孟子也豁達的縱聲大笑,「笑談笑談,孟軻又迂腐了一回。」

孟子的坦誠爽朗,使略微拘謹的氣氛頃刻消散。齊威王笑道:「夫子遠來,車行勞頓,先行歇息,來日我當親為夫子主持論戰大會,一睹夫子風采。」

孟子謝過,便由稷下學宮令鄒衍陪同著進了臨淄城。

齊威王對騶忌一揮手,「丞相,還有一位,隨我去看。」

君臣二人輕車簡從,繞道西門進得臨淄,便到了一座清幽的府邸前。這座府邸門口沒有森殺肅立的衛士,倒像是一座清淨的書院。要不是齊威王路上說明,騶忌真不敢相信這是威勢赫赫的上將軍田忌的府邸。田忌是王室貴族,是齊威王的庶兄,是田氏王族中很有實力的一支。田氏本是在姜齊內部割據成長起來的貴族勢力,奪取齊國政權後,田氏成為王族,內部卻仍然保持著各自的地域勢力。這種地域勢力被長期默認為田氏各支脈的封地,國家(王室)和「封地」貴族各收取一半賦稅,「封地」的官吏也是貴族推薦國君委派,既聽命於王室,又聽命於貴族。王權強大的時候,這種「封地」與國家土地沒有兩樣。王權衰落的時候,「封地」貴族便成為幾乎完全自治的一方勢力。期間變數,完全取決於政權勢力的此消彼長。齊國在王族封地這一點上,與天下諸侯及魏楚燕趙韓沒有更大的不同,基本上維持在人治的框架內。正因為如此,田忌這種王族大臣,不像騶忌這種士人出身的官員,他們即或不在王室做官,也有世襲的封地,在臨淄依然會有很豪華氣派的生活。田忌又做了上將軍,其府邸無論豪華威勢到何種程度,人們也不會覺得驚奇,倒是這種書院般的高雅脫俗,倒使騶忌大大的出乎預料。尋常同朝共事,騶忌對王族大臣總是有著一種本能的戒備,一律不與這些大臣私人交往,自然也從來沒有來過上將軍府。今日一看,對田忌的本能戒備竟是減輕了許多。

也沒有人通報,便見大門打開,田忌匆匆迎出,深深一躬,將二人接進正廳。

「先生如何了?」齊威王急切問道。

「稟報我王,先生傷殘嚴重,狀況不佳,急需治療修養。」

「太醫來了麼?」

「太醫令親自前來,已為先生剔去兩腿腐肉碎骨,目下先生正在昏睡。」

齊威王喟然嘆息,「一世名家,竟至於此,令人痛心也。」

田忌思忖有頃道:「臣以為,先生入齊之事,暫且不做透露。先讓先生住在臣府療傷,痊癒後再做計較。」

齊威王點點頭,「先生乃我齊國人傑,務必傾盡全力,恢復先生身體。」

「臣明白。」田忌肅然拱手。

齊威王看看騶忌,微微一笑,「丞相啊,此人乃天下聞名的兵家名士。他能康復,乃我齊國大幸也。丞相可知他是何人?」

騶忌不喜歡過問不需要他知道的事,也從不對自己不清楚的事貿然開口,所以一直平靜的沉默著。然自己也是名士根底,豈能不知天下聞名的大家?見國君相問,便笑道:「是否兵家祖師孫武的後裔,孫臏?」

齊威王大笑,「正是。齊國有此大才,文武兼備,何懼天下?」

孟子住進了六進大宅,弟子們大是激動。

據鄒衍介紹,這是齊國中大夫規格的府邸,只有對稱為「子」的學派領袖才特賜,尋常名士只是三進宅院。孟子在鄒衍陪同下,看了一遍住宅。進大門的兩側是僕役門房,第一進是一個大庭院,山水竹草具備,很是雅緻;第二進是正廳,寬大敞亮,陳設華貴;第三進為書房琴室,其寬闊足以擺佈他的七八車書;第四進為寢室,帳幔掩映,浴室精巧,為孟子生平未見;第五進是炊廚房,足以讓五六名廚師一展身手;最後一進是一片後園連同一個偏院,是門客住房,正好做孟子學生們的住處。看了一遍,弟子們是交口讚歎。孟子雖然沒說話,心裡也頗為滿意。畢竟,這是齊國敬賢,總算是賜給自己的府邸,比魏國住在豪華的驛館感覺要好得多。

安頓好之後,萬章、公孫丑來勸老師去看稷下學宮。孟子雖然也想看看這座名震天下的學宮,但想想還是忍住了,「你們去吧,為師要歇息歇息。」萬章、公孫丑便高興的去了。

稷下學宮坐落在王宮的正南。萬章和公孫丑對中間相隔的「齊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